云霁只得一一回答,他说了很多话又没喝一口水,现在喉咙里面痒得厉害,只能不时清两声嗓子,来压抑胸中的气闷和想咳嗽的感觉。

他怀疑陈博涉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否则断不会在问完了出使邑国的经过之后,还问这些有的没的。但陈博涉偏偏还不想放过他,没话找话地想从他的回答中,观察出些许破绽,等他自己露出马脚。

这个人实在是坏透了。

恭敬了几天,装了几分乖巧和体贴,但骨子里还是那个有些邪气的性子。

即使装作一副好主公的姿态去关心他,即使有时也能有如孩童般的清澈的眼神,但那种如鹰般的目光,那种如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毫不遮掩而呈现出来的警惕、怀疑、观察、揣摩、笃定和桀骜的姿势,却依然时不时会表露出来,令他有些迷惑。

真正的陈博涉,到底是哪一个?

——

云霁终于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喉咙里面的干烧,烧得他忽冷忽热而不自知,他的额头上浮了细密密的汗珠,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稍微一躬身,说多了话,那股难受便冲了出来,冲破喉咙,咳嗽不止。

“严先生病得好重,赶紧扶他坐下歇一歇。”陈博涉的嘴角是似笑非笑的神情,但眉头还是紧蹙着,装作一副关心的样子,明知道他难受却还不放他走,还在这里磨蹭时间。

“给严先生上杯茶。”

云霁接过茶之后,一个没端稳,茶水洒到了身上。他身上的棉袍印出了深色的茶迹,连着他内里的夹袄也湿了。

真胖和假胖的人,湿了衣服穿在身上,勾勒出来的线条是不一样的。

那块沾了茶水的棉袍迅速湿了内里,随即凹陷下去。云霁急忙盖住了那一小块湿痕,强撑着把茶杯放到了案几上。

“属下身体有些不适,在这里怕叨扰了先生,可否先行告退?”云霁强迫自己止住了咳嗽,说出了这个请求。

陈博涉没有为难他,倒是一副体谅的姿态,“是在下失礼了,听了邑国的事情,难免有些好奇,让先生讲了许多。不知先生正在生病,实在是多有得罪,来人啊,送严先生出门。”

陈博涉就这么爽快地让他走了?

云霁有些迟疑地看了陈博涉一眼,又怕被看出什么异样,急忙起身告辞。

陈博涉也起身做了个恭送的手势,一派主公之姿,不露丝毫的破绽,只是不经意有些上扬的嘴角,和眼里确凿的目光,却是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样子。

但明白归明白,却没有拆穿。

——

云霁的心里刚刚还咯噔了一下,有不好的预感,想着陈博涉下一步就是要拆穿他,自己的伪装马上就要包不住了。

但陈博涉偏偏没有进一步逼问下去,偏偏放他走,偏偏就这么将话题停在了半空中,不知要做怎样的了断。

他以为他对陈博涉有足够的了解,但陈博涉的每一个举动却又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以为陈博涉是体贴,是关心的时候,陈博涉却是在观察,在试探。

他以为陈博涉呵呵一笑,不予理会的时候,陈博涉却是放在了心上,只是暗藏在心底而已。

这人的心思到底有多深?他发现他即使学着参透人心,却也看不懂了。

如傅太守、丁朗之流的,投机取巧,图眼前之利的鼠辈,他能给他们恰到好处的利益,并引诱他们上钩。

如闻人木这样胆小却心思多,图名又想得利的谋臣,他可以恩威并施,请君入瓮,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即使是像仇正这样既会伪装,也有脑子的草莽枭雄,当他得知了仇正的真实意图之后,也会有所防备。

唯有陈博涉,当他以为陈博涉是个有勇无谋的猛将军的时候,对方却偏偏狡猾地跳出了他的陷阱,反而设了个陷阱给他跳。

当他以为陈博涉对他的关心都是装出来试探他,拉拢他的时候,对方眸子里的真诚和愤怒,又是那么真实,燥得他内心,一阵阵鼓动。

所以,他真的有些败下阵来,不想折腾了。

亦如现在。

他知道陈博涉派人跟了他的马车,就在身后不远的位置,不紧不慢,不疾不徐。

他停了,后面的人也慢了脚步,他走得急了,后面的人也跟得紧了。

“绕几圈,摆脱他们。”云霁对驾车的白虎吩咐道。

白虎将车驶向了闹市之中,身后跟踪的骑马之人,果然在人群中无法穿梭,又被巡视的官差责令下了马。

那些跟踪之人本可以掏出陈将军府的腰牌,以军部特令之名继续上马跟着,却放弃了。

至此,也就不再跟了。

陈博涉没有强求。

为什么?

云霁想了想,可能是陈博涉不想用军部特令,去对付他这个小小的谋士的伎俩吧。

现在外敌虎视眈眈,内部则因为是刚刚整合,需要磨合的地方还有很多,朝局不稳。

陈将军得心头应该有百样事情焦灼,所以对于自己,即使他怀疑,也一知半解,却也不想再追究了。

将军是谋大事的人,而自己的这些,实在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只是一介谋臣而已,好用就用,不好用就弃了,若还有反心就杀了。

无非是一条人命而已。

这样的君臣关系,不是正是他所希望的吗?

第53章 承继

既然选择了这条道路,就应该一往无前,辅佐主公一统天下,不是吗?云霁掐了一下手中的伤疤,又望了一眼出城的方向。

现在南方的三国已经按捺不住了。若联合起来与宣国对抗的话,恐怕现在天下南北二分的局面会有所改变。

所以一定要想个办法,让南边的三国无法结盟才是。

——

临近春节之际,云霁以回乡探亲之由,向陈博涉奏请还乡。实则是要去景国、香南国和大沧国走一遭,暗地里挑拨一下三国的关系。

陈博涉看着他的眼神,自从那次见了严榕之后,便有些不一样了。既是探究,也是玩味,还有些隐忍的样子。每次总是欲言又止,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公事公办的模样。

云霁不知道他猜到了多少,是猜到了季先生会易容,所以严榕是季先生假扮的?还是干脆连季先生这个身份是假扮的,也一并猜出来了?

陈博涉不说,他心里更没了底气,也没法去试探,只能这么僵持着,暂且不提。

连绵了几天的大雪,使得冬季练兵不得不暂停。校场的雪积得有一尺高,头天扫尽了,第二天有堆积了,士兵们每天为了扫雪就累得大汗淋漓。

陈博涉见状,只好随即应变,改为室内的阵法学习。所以现在,校场上空荡荡的,连只麻雀都没有,只有皑皑白雪在无声地堆砌着。

“过节回乡一趟也是应该的,不知季先生邑国的家中,还有什么人?”陈博涉转身问他,呵了一口白气。白气将他刀削般的面庞,衬得柔和了许多。

云霁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搓了搓手,“父母弟妹都还健在。”

云霁曾委托朱雀打听了父母的情况,说是又回到了漳州城中,在被烧毁的房屋的旧址,盖了间新屋子。弟弟已经长大成人,听父亲的话,没入伍从军,而是在县衙谋了个文职。三年之前又添了个妹妹,一家四口在乱世之中算是幸福美满了。

只是这个团聚似乎与他并无多大的干系,家人似乎早已经把他淡忘了。

“难得和乐。”陈博涉有些感慨,“傅太守这个国君,看来当得还是不错的。有机会的话,要向他讨教。”

雪似乎停了,只有绒绒的星点的小雪花在飘着。飘到两人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挂了一圈白色,被扑扇了两下之后,又落了。

云霁咳嗽了两声,入秋以来,他大病了一场,现在虽然痊愈了,却比以前更怕冷了。以前在屋外呆个一天半天还不打紧,现在出来呆了一个时辰,便觉得冷了。

“不知陈将军过年什么打算?”云霁转而问他,眼看快过年了,陈博涉也没什么变化。今天也是照例到校场巡视一圈,看看场地适不适合操练。

说起来,似乎没听陈博涉说过家里的事,也没见他回过家,去年、前年、大前年都没有。邺城的府邸只有他一个人在住,每天无非是出入朝堂、校场和军营,也不知他家人是个什么情况。

陈博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一脸平静的样子,娓娓地说起了自己的事。

“父亲早死了,给我留下了这个将军之位和偌大一个宣国。”

“母亲死于战乱,当时北蛮的一名快刀手挟持了母亲,与挟持了耶律元正的父亲对峙,让他放人。父亲杀了耶律元正的同时,那名北蛮的士兵杀了母亲。一命抵一命,她死得很值。”

云霁听着,不知为何只觉得心中一凛,当即眼角有些泛红,深吸了一口气道:“令堂为国捐躯,巾帼不让须眉。”

陈博涉没有回应,只是自顾自地说着。

“母亲被杀的那天我也在场,当时我随父亲出入军营,作为他身边的一名参将。”陈博涉望着远方,似乎有意多说一些,“当时我母亲大喊,让我父亲不要管她,为了天下大义,为了恢复正统,为了光复旧制。”

“所以她死的时候,我不知道她是被北蛮的士兵杀死了,还是自己主动将刀划过了脖子。也不知道父亲是先杀了耶律元正,然后使得北蛮的士兵杀了母亲,还是母亲先横刀自尽,迫使父亲杀了耶律元正。”

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飘飘洒洒。陈博涉伸手接了几片雪花,那些白色的冰晶触碰到他的手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痛恨父亲,恨他当时不救母亲,选择了杀死耶律元正,而不是一命换一命。”

“但又从下士口中听说是母亲先自尽,以自己的死逼迫父亲下了手。”

云霁听着,没有出声,陈博涉便继续说了下去。

“虽然当时我也在场,但我年龄尚小,又不在近旁。等我走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她已是满颈的鲜血,再也无法活过来了。所以我只能问父亲,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样。”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说他对不起母亲。他一直这么说着,可能因为是他觉得,不管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使得家人卷入了两军纷争,并且因此而罹难,本身就是做错了吧。”

陈博涉又看向了云霁,眼里闪过了一丝忧伤,又有些意味深长,“所以我一直在想,家国之间,到底应该如何抉择?公私之间,到底应该怎样取舍?情理之间,应该如何平衡?”

“如果我父亲当时拿耶律元正的性命换母亲的性命的话,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对全天下人说对不起?”

“可惜没什么机会能够重来,所以他也只能一直心怀着对我母亲的愧疚了。”

是啊……该如何抉择呢?

蛮族统治两个世代导致礼崩乐坏,群雄并起,天下英雄无一不想斩耶律元正之首级。

陈元敬为了复辟旧制而奋斗一生,当耶律元正的性命只在他的挥刀之间的时候,他怎么能轻易地放过?

但那一边呢,他的结发妻子的性命同样悬于一线之间,这其中艰难的抉择与割舍,恐怕只有陈元敬心里才是最清楚的。

“我曾经很恨他,恨他害死了母亲。”陈博涉朝手心呵了一口气,又搓了搓,暖了暖,“但一想到他的自责和痛苦,比我更甚,便也不能说什么了。”

“我也问过自己,如果自己遇到那样的情况,会怎么做?”

云霁抬眼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就这么正对着,陈博涉的声音似乎离他很近,响在耳畔,又仿佛很远,响在天边。

北风骤起,蓬松的积雪被吹了起来,打着旋儿地蹿上了天空。

“我怕我会成为一个昏君,为了那个人而不顾一切。将什么天理、伦常、使命、责任、道义通通都抛在脑后。我大概生来,便是个情种,所以无法看着心上人在自己眼前死去。”

陈博涉看着他的目光,仿佛闪着雪花的冰晶。

“但更万全的方法,是变得更强,让敌人没有挟持我爱的人的机会,让这种事情,永远都不发生。”

云霁被陈博涉的这番话,和那双专心凝视他的眼睛,搅得乱了。心跳开始加快,扑通扑通的,连着身体也开始热了起来,一时竟忘却了飘雪的严寒。

雪就这么静静地下着,覆在二人的头顶上、肩膀上,将二人包裹得如同两个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