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翠的话,她根本无法相信。就在今日晨起,她还在院中与嬷嬷说话。

孟妱垂眸瞧了一眼玉翠,她忽而觉着,一定是这个丫头疯了,不知在说什么疯话,嬷嬷此时定还在院中等着她,嬷嬷一贯如此。

如此想着,她掠过眼前跪坐着的玉翠,直往暖香苑走去。

已有些时辰了,府内除了几处平时惯常走的路上还燃着烛火,其余地方皆已是黑漆漆一片了。

她余光扫过各处,都与平日一般无二。

是啊,便该是如此,嬷嬷也一定还在她房门前一面做着针黹一面等着她回府。

行至暖香苑,主屋门前的两盏灯照得明晃晃的,石阶下空无一人。

与往常不同的是,李嬷嬷所住的东阁门前也放了两盏灯笼。

孟妱在主屋门前怔了良久,缓缓走向东阁,渐进东阁,她心底止不住的一片冰凉,玉翠紧紧跟在身后,哭泣着道:“老夫人说嬷嬷是夫人带来沈府的,得让夫人见最后一面再安葬。”

孟妱紧咬牙关,玉翠的声音只在耳边嗡嗡作响,听不清其中内容。

她看着紧阖着的门,嬷嬷一贯也会早睡的,她轻抚上绵帘,声音低哑道:“嬷嬷,我回来了。”

“嬷嬷。”

“嬷嬷……”

孟妱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最后,她已发不出声音,只觉喉中闷痛无比,无法喘息,身子也支撑不住滑坐在了地上。

她抱膝坐了良久,才缓缓抬首,问玉翠:“是出了什么事。”

玉翠瞧着孟妱的模样,丝毫不敢有所隐瞒,将李嬷嬷何时出门,又如何摔倒抽搐而亡皆一五一十的说与她听了。

“嬷嬷去西廊作什么?”孟妱问道。

西廊是去栖云院的方向,莫说李嬷嬷,整个暖香苑的人都甚少去那里。

“嬷嬷是去了蓼风阁……”

玉翠声音极小的说道,她虽不知那蓼风阁里住的是什么人,可也知是一个女子,且是会让夫人伤心的女子,她心下万般后悔,嬷嬷年事已高,即便是要去见那女子为夫人讨个公道,也该她去的。

“什么?”孟妱不禁又问了一遍。

“去了蓼、蓼风阁。”玉翠磕磕绊绊的回道。

孟妱倏然徐徐站起了身,深吸了一口气,便向院外走去,慌得玉翠连忙跟上了。

行至院前,她回身对玉翠道:“你便在此守着,谁都不许进来。”

玉翠忙欠身应是。

孟妱大步走入蓼风阁,迎面玉翘便走了过来,福身道:“夫人怎的来了?”

她并未理会玉翘,直直向主屋走去,玉翘见她情形不对,忙上前拦道:“夜已深了,我家主子已歇下了。”

孟妱杏眸猩红,缓缓移向玉翘,眸中似淬了冰一般,对玉翘一字一句道:“你最好瞧清楚,这里谁才是你的主子。”

第27章 “今日不是和离,是本郡……

玉翘也知晓暖香苑李嬷嬷没了的事,可她一贯知道孟妱空顶着个郡主的身份,只是个软性子的,便想趁此机会在李萦跟前表一表忠心,却被孟妱阴冷的眼神惊的心中一颤。

正迟疑着想退开时,身后的门“吱呀”响了一声,李萦穿着一身月白里衣散着青丝缓缓走了出来,缓缓笑道:“夫人这样晚了,还来我蓼风阁,是有何事?”

李萦语气淡漠,一副无愧于心的模样。

孟妱泪珠终是从眼眶里滚了下来,嬷嬷年事已高,她早知她会有离开自己的一日,可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眼前站着的人,却是旧日好友。

“这便是你口中的报应吗?”

“夫人大半夜这么盛气凌人的寻过来,怎的净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呢?”李萦站在门前,淡然的说着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笑意。

她根本没睡,只在等着孟妱来。

想瞧一瞧,她难受的样子。

不错,心内确是舒爽许多。

良久,孟妱才从齿间问出那句话:“嬷嬷……”她还是不由得哽了哽,继续道:“是你做的吗?”

“嬷嬷?哪个嬷嬷?”李萦说着,忽而莞尔一笑,“是李嬷嬷么?”

“她的死,可与我无关,但说不准是你害的。”

孟妱怔了一瞬,问道:“……什么意思?”

李萦的视线向后移了一瞬,回眸靠近孟妱耳侧低声道:“也许李嬷嬷是因你而倍感羞耻致死,我将你这等不知廉耻的行为都一一告诉了李嬷嬷,她可万万想不到她疼爱着长大的姑娘,是这等下贱无耻。”

“让我来猜猜,她死的时候,可曾闭上了眼?”

孟妱的手渐渐越捏越紧,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终于再按捺不住,扬手狠狠向李萦脸挥了一掌:“你住口!”

这时,一旁的玉翘忽而欠身向院门处行礼道:“见过郎君。”

孟妱身形顿了顿,回过身去时,见沈谦之就站在蓼风阁院门前,她不禁轻笑了一声,缓缓朝沈谦之走了过去。

“怀仪。”沈谦之开口唤住了孟妱,可她却好似没听见一般,只停在了卫辞身侧,伸手拔出了他腰间佩着的剑。

卫辞拿着的剑是沈谦之师父留传与他的,剑身长且重,孟妱几近将它拖在地上走着。

剑尖与石板地面相触划出“刺拉拉”的声音,孟妱拖着长剑走至李萦跟前,直将剑指向她。

“怀仪,放下剑!”沈谦之几步上前,挡在李萦面前,厉声道。

孟妱清澈的双眸未有一丝躲闪直视着沈谦之的眼睛,手中的动作并未停下,向前刺去,沈谦之用手抓住了剑身,登时那明亮的长剑上染上了血红。

包括卫辞在内的三人皆惊呼起来,沈谦之置若罔闻,他眼神温和的望向孟妱,低声道:“怀仪,把剑放下。”

孟妱抬眸扫向眼前的人,沈谦之、李萦、玉翘,还有碧落斋里的王氏。这里的人,从来没有与她一条心过。

半晌后,她渐渐松下了手中的剑,沈谦之神色稍缓正要开口时,便见孟妱先他说道:“李萦,你说的对,这确是我的报应。不仅是嬷嬷,你、”她顿了顿,将眸子瞥向沈谦之,“沈谦之,都是我的报应。”

说罢,她将剑掷在了地上,颓然转身。

沈谦之用满是血的手拉住了孟妱的衣袖,却被她决然抽离,她从鬓间拔出了那支水仙玉簪,当着沈谦之的面将它折成两段,递到他眼前道:“不愿和离是么?好,今日不是和离,是本郡主休夫。”

说罢,她便收回了手,任由那两截玉簪落在地上,碎成几段。

见孟妱扬长而去,李萦几步追了上去,抓住她的胳膊,道:“你可是疯了,怎敢如此伤害嘉容?”

孟妱一把挥开了她的手,“你有什么资格同我说这些?沈府夫人么?你还不是,肃毅伯府的千金?你瞧瞧,李家如今还认你么?”

“夫人……你、你——”

李萦第一次见孟妱如此模样,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思及身后的沈谦之,终究是罢手了,她缓缓走回沈谦之身侧捧起他受伤的手,转对玉翘道:“快去唤大夫来。”

*

没了玉簪,孟妱的一头青丝倾泻在身后,怔怔的走回了暖香苑。

玉翠自打她从蓼风阁出来,便一直悄悄跟在她身后。

见孟妱要去东阁,玉翠上前拦住道:“夫人……”

玉翠话还未完,孟妱缓缓回眸道:“日后,莫要唤我夫人,我再也不是什么沈夫人了。”

沈夫人这三个字,便如一朵带刺的花,在她心上整整扎了三年。

“郡主,夜深了,您明日再来看嬷嬷罢,别伤了身子,奴婢既没有看顾好嬷嬷,不能连您都看顾不了。”玉翠说着呜咽的哭了起来。

可瞧见孟妱仍往东阁走去,她忙上前跟着掀起了东阁的棉帘。

孟妱推门而入,眼前的小木桌上还放着嬷嬷未做完的针黹,再往里去,白纱床帐遮住了榻上之人。她缓缓上前揭开了白纱帐,李嬷嬷静静的躺在榻上,宛如熟睡一般。

“嬷嬷……”

孟妱轻蹲下身在,伏在榻旁,缓缓抱住了李嬷嬷。良久,她终于低低的哭出了声,“嬷嬷不要,嬷嬷不要丢下我一人。”

此话一出,玉翠不由得跟着双眼通红起来,也顾不得其他只俯身环着孟妱,抱紧了她发颤的身子。

三日后,孟妱将李嬷嬷发了丧,便带玉翠一人离了沈府,其余物件皆留在了沈府,并命玉翠将一纸休书直送去了礼部。

翌日,便有宫里人传太后懿旨召孟妱入宫去。

当日求赐婚之人是她,现下将休书送去礼部的人还是她。孟妱早便料到会有太后传召问罪,便只着素色衣衫欲进宫请罪。

*

奉天殿上,皇帝放下朱批用的狼毫,抻了抻腰,大太监姜贯即刻上前要与他捶背,皇帝抬了抬手,他忙停在了原处。

“那丫头可进宫了?”

姜贯左臂上搭着拂尘,恭谨的回道:“寿康宫的人来回,才进宫不久。”

皇帝轻拍了拍膝盖,起身道:“成,往寿康宫去一趟。”

龙辇行至一半,皇帝忽而唤住姜贯,他忙侍立在旁道:“陛下。”

皇帝顿了许久,出言道:“你瞧着朕这身打扮如何?”

这话虽问的有些猝不及防,但自小伴在君侧的姜贯回答起来却是行云流水:“陛下本就不怒自威,这身龙袍更将陛下衬的威风凛凛,令人望而生畏。”

今日的马屁似乎拍在了马蹄子上,皇帝脸顷刻拉了下来,“回奉天殿,换身常服。”

这厢孟妱正坐在寿康宫中,原等着太后训诫,可她入了寿康宫,太后便只字不提她休弃沈谦之一事,只命秦姑姑将各式点心菜馔摆了一桌子。

“且尝尝,都是你素日来寿康宫中爱吃的。”

孟妱心内满是懵然,一旁的秦姑姑下阶来与她布菜:“平日郡主来寿康宫,但凡哪样菜多吃了两口,太后娘娘都是要记下的。”

闻言,她只觉心内一热,不由得望向上座的太后,不自觉又想起来李嬷嬷,眼眶登时红了起来。

太后忙对秦姑姑道:“你瞧你,可是又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孟妱连忙跪在一旁,回道:“是怀仪担不起太后娘娘如此厚爱,更是自作主张的……”

她话还未说完,太后连连摆手:“今儿不说那不高兴的事儿,你只管好生吃着,要么,再陪哀家用些酒?”太后说着,端起一旁的酒盅朝孟妱轻晃了晃。

都道一醉解千愁,也不知能不能解了这丫头的情愁。

太后正说着,秦姑姑便上前与她斟酒,秦姑姑是专侍太后起居的掌事姑姑,孟妱受宠若惊忙双手托着酒盏,低声道:“谢过姑姑。”

秦姑姑只抿唇笑了笑,道:“此酒味道带了些甘甜,最好入口,但可别小瞧了它,慢些喝着后劲儿可大呢。”

孟妱应着,低首轻抿了一口,果真并无她想象中的辛辣口感,反而多了些醇厚感。将酒盏缓缓放在桌上,她凝视着上头雕刻着的花纹,忽而想起,嬷嬷生前,也有小酌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