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张近微回去的次数不多,但每次,都必去爸爸家,当然不会空手。方萍对她能留在上海,是怀疑中加点鄙夷,绝不流露,但张近微那种豌豆公主一样敏感性子,什么都能察觉地出来。

她假装不知道,毕竟,爸爸对她有恩,不管恩大恩小,张近微都不想做白眼狼,她一直在安全距离里努力维持着我还有亲人的局面。

“近微啊,”方萍有点着急地喊她,“你知不知道,你爸爸被车撞了人躺医院的事儿?”

张近微心里一惊,她连忙询问爸爸的情况。

“伤势倒不重,只是得休养一个月不能下床,吃喝拉撒都得人伺候。我工作那么忙,娴娴又高三,真是祸不单行,愁都愁死了。”方萍在电话里长吁短叹,那种生活的琐碎感,带着无形的压抑,传到张近微的耳朵里。

能怎么办呢?

张近微咬咬唇:“方阿姨,我这边工作忙,实在走不开,要不然给爸爸找个护工?”

这下,方萍的话匣子简直是爆炸:“护工?你年轻姑娘家,不养老不养小的,不知道护工有多贵,哪是小老百姓能请起的?”

张近微沉默听着,等方萍发完牢骚,她说:“一个月是吗?我出这个钱照顾爸爸。”

方萍一面说怎么可以要她这个钱,一面又似乎转头去骂娴娴,说她只知道玩手机,模拟考试自己什么水平心里一点数没有吗?娴娴变得叛逆,和方萍顶起嘴来。

那头,一片狼藉。

张近微觉得耳朵痛,她匆匆挂断电话。消化片刻,跟爸爸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也许是手不方便?她思考了一下,直接把钱微信转账给爸爸。

刚开始,没人点,等到晚上再看,上面已经显示收款。

而郑之华已经许久没联络过她了,既然这样,张近微也没主动。这些年,她只在微信上给母亲拜个年,发个红包,母亲有时候会有心情回她一句“微微也新年快乐哦”,有时候,则一个字也没有,只是收取红包。

她和她,本来是近的再不能近的血缘关系,但却又是远的再不能远的陌路人。

张近微偶尔会感受到一股特别强烈的伤怀,如果,这个世界上,父母都不爱你,还有谁会认真爱你呢?她小时候,经常听人说,世上没有不爱孩子的妈妈,也看到过别人是如何疼爱孩子,但在她身上,偏有例外,未成年前,她还会质问命运的不公,写隐秘的日记自己和自己倾诉。

现在不了,命运这东西从来都是无比吊诡的。张近微明白什么都只能靠自己时,其实更多的是坦然,就好比,她发现爸爸接受了这比钱,她觉得轻松下来:

看,钱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但是,她依然是只不系之舟,漂浮在风波里。

晚上的时候,人似乎会更感性些?张近微这么自嘲了下,她跑到阳台,苦苦酝酿着和单知非的见面,把一切可能先预演一遍。

李让告诉她,单知非貌似喜欢一个人带着电脑去对面咖啡店坐一会儿,但不准,有人看到过,不代表他这种级别的会闲到每天过去在那晒太阳。

很好,这就够了,张近微连续三天蹲点儿,没见到。江晨光这时已经把房子抵押,公司开始有人离职。

这天,她在广场犹豫着是否直接跑浮石找单知非,手机被不停地划拉着,她需要十足的勇气。放在平时,她早就可以豁出去。但此刻不行,她刷到朋友圈更新,老班朋友圈说:加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这句,不知是对谁的,但竟然是句很及时的鼓励?

因为毕业后,张近微没加任何好友,所以她看不到同窗们的回应,她迅速留下自己的评论:是的!

发出去后,张近微突然想起老班的那辆可以发出拖拉机一样声音的摩托,她忍不住笑了,她发现,每次想起老班时心里真的会泛起无尽的温暖,以及莫名的酸涩。

就是这个时候,她瞥见单知非从大楼里出来的身影,人海中,她一眼捕捉到他。

张近微脊背跟着一僵,不过,她不允许自己发愣,人跑过去,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叩响,她叫他:

“单总!”

这个称呼一出口,张近微就感觉到了别扭,她画着得体妆容,笑的时候,红唇似花瓣,她硬着头皮冲他展颜:

“单总,打扰您一下,”张近微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递过去,“我是……”

“你有预约吗?”单知非没停脚步,一直往外走。

没有。

张近微极力忍着瞬间就起来的情绪,她笑着一路跟上去:“没有,我知道这样很冒昧,但如果您有时间的话……”

“说重点。”单知非瞥她一眼,他很高,那种隐隐的压迫感很自然地就降到身上,“我上次在浮石见到过你,你来为晨光的事,已经有人跟我汇报过了。”

说完,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到她的高跟鞋上,张近微第一反应居然是条件反射般想缩脚,她都忘了,自己早不穿张口的鞋子。

“是,我今天来还是为晨光的事,我想借用您一点点时间,和您谈谈。”张近微耳朵发烫,她不太敢直视他的目光,他瞳孔颜色很深,看人的时候,总带着点意味深长又冷淡的味道。

单知非公事公办地告诉她:“如果还是晨光,免谈,浮石从来不给高达接盘,你做fa,应该知道浮石虽然和高达都重点在生物医药方面下注,但浮石更看重数字医疗这块,晨光的项目一不符合当前我们投资的重点,二没什么新颖独到之处,我记得,浮石已经给过你们反馈了。”

他从容不迫的,有理有据地打发了她。

张近微捏名片的手,悬在半途,她整张脸都红起来。

准备好的那些东西,竟然一个字都找不到,大脑成一片白区,她很久没这么窘迫到无话可说的地步了。

她狠狠掐了下自己手背。

然后,拦住单知非的去路,用一种他熟悉又陌生的柔软语气说:“我知道,您是眼光最毒的投资人,但您这么自信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

单知非不得不停下脚步,她手臂微张,又迅速撤回,虽然很敢说,但脸上残留着中学时代那份可爱的腼腆,她总是爱脸红,有种微微的局促,听人讲题不懂时爱咬笔杆,数学题总是瞎写……以及演草纸用的特别费。

过往种种,永远像旧电影画面,总能一帧一帧清晰地在他眼前播放。

“确实,张近微小姐,我的经历里有看走眼的时候,走的离谱,我庆幸自己及时纠正,不让自己总是活在幻觉里,”他念出她的名字,眼神幽冷,“我不自恋,麻烦你也不要自恋地认为我错过了一个闪闪发光的top项目。”

“满大街烂项目,我劝你不要太忘我地沉浸其中,并给自己洗脑。”单知非冷酷说完,才发现张近微有一秒变红眼眶的本领,她生气了,像在一中的那个时候,说生气就生气了。

经常搞得他一头雾水。

他怀疑自己那时候被她pua,他总是在道歉,说对不起,她其实没太多的动作表情和语言,有时候,仅仅靠一个忧伤警惕的眼神,就能让他觉得自己不可饶恕,好像很对不起她。

现在依旧是,她到底是凭什么就能随便拦着他,不让走,而他却选择听她废话。

单知非摇摇头,对自己有种说不出的怨念。

“晨光不是烂项目,”张近微一字一顿告诉他,她憋着莫名其妙的愤怒,“老板江晨光学生时代跟你一样,是顶级学霸,不过他是搞医学方面的,他比你有理想,比你能吃研究的苦,比你能坐的住,所以才没当什么投资银行家,没你看起来衣冠楚楚。”

他明白了,张近微不是来找投资的,是来吵架的,来冷嘲热讽他的。

单知非明显没那么好被激怒,他居然笑了,笑的讽刺:

“这样啊,那他搞什么商业化呢?躲实验室研究一辈子好了。”

张近微顿时蹙眉:“你……”

“我什么?张近微你到底是靠什么底气,跟我这么说话?我想知道,你平时给创业公司找投资,都是这么跟人说话的?”

单知非望着她格外漂亮的脸庞,不知是因为气,还是理亏,她长睫颤的厉害,不需要贴什么假睫毛,她的眼睛都这样美丽,睫毛又密又长,毛茸茸的感觉。

“不是。”张近微似乎先服了软,她在做什么?她今天不是来把事情搞砸的。

但在她没想好怎么放低身段时,单知非却突然开口,他慢慢问:“你是只跟我这样?”

他的声音温和极了。

张近微身子轻轻发抖,她紧攥着包,总觉得这句话他以前说过,但记不清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回忆出了偏差。

她忍不住直直凝望他,用眼神表达:你说过的,永远不会真正生我的气。

带着点儿孩子气的眼神。

单知非觉得掌心湿的沉重,随后,很快用一种平静的声音说:“浮石对晨光没兴趣,不会投资,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第35章 玫瑰(8)  张近微

空气有毒似的, 张近微深深吸进一大口,她脸皮紧绷,顿了顿, 说:“请单总给我两分钟。”

“我国癌症五年生存率仅仅是百分之三十, 而发达国家, 可以达到百分之七十左右, ”她昂起头,迅速整理自己的思路, “癌症筛查不需要多新颖独到, 而是要看试剂盒在临床的效果。晨光已经开始在几个省销售试剂盒,如果推广得当, 会走进更多的三甲医院, 这是我们的最终目标。这个项目的价值在于,癌症早发现早治疗的这种理念已经得到越来越多的人重视, 从宏观角度说,这个费用和中晚期动辄几万十几万相比,有利于节省国家医疗资源, 对百姓个人而言, 更是利大于弊。”

单知非不置可否。

“晨光的销售额很少。”

张近微听他这么说, 心下一松,她尽量露出个自然笑容:

“所以, 晨光才需要浮石这样的大佬来帮忙渡过艰难的创业期啊,我知道,生物医药方面创业风险极大,必须要有过硬的技术,否则,走不长久的。”

冷静下来后, 嘴皮子利索许多,张近微仿佛自动过滤掉他方才的拒绝,以及那些令人伤心的措辞。她稳稳维持着笑意,“单总,能不能给我个机会,我们借一步说话?如果听我说完,您还觉得不合适,我一定滚蛋。”

她喊他“单总”,一脸职业笑容,但不可否认的是很好看,而且,看起来一点假大空的意思都没有。

记忆中,张近微似乎从来没这么笑过。

单知非抬起手腕看表,他说:“给你十五分钟。”

张近微忍不住笑的更开,她抿了下头发,四下看看,柔声征询:“单总看到咖啡店可以吗?”

“你平时喝咖啡?”单知非反问她。

张近微没有这种都市女□□好,和咖啡比起来,她更爱茶,因此如实回答:“我喜欢茉莉毛尖。”

两人最终去了附近的茶饮店。

“我问你几个问题。”单知非坐下后,单刀直入。

“癌症筛选这块,有不少公司在做类似产品,晨光的优势在哪儿?”

张近微绷得很紧,她准备充分,对这种常规问题毫不意外,但却无比认真:

“江总出生在医学世家,他父母都是伦敦大学学院研究团队中的一员。这项检测技术,是得到学术界认可的,技术背景方面毋庸置疑,只不过,现在处于临床试验阶段。”

她不等单知非继续问,打开包,拿出一份计划书,上面有着晨光的盈利模式和初期的经营数据。

在国内,医药科研成果转化率较低,是不争事实,单知非简单翻了翻计划书,直言说:

“病理一直才是癌症检验的金标准,这些肿瘤标志物一类的检测,并不精准,至少在我们了解的层面,这个对普通人群来说吸引力并不是很大,医生们的建议也趋于保守谨慎。”

“病理已经是最后一关了,晨光的意义在于早期预警,抢在影像检查之前发现异常,及时阻断,他是已知的能将患癌风险降到最低的筛查技术。现在人们生活压力大,节奏快,癌症早诊早治已经被写进政府报告,医保的支持力度肯定要加大,科普慢慢到位后,如果能纳入常规体检,我相信市场需求量不小。”

张近微思路清晰,充满热情,她是真的对产品未来前景充满信心,而且,敬佩江晨光这种人。

最低的……他心里重复一遍。

“除了这个试剂盒,晨光还有其他产品吗?”单知非没有点评她方才的一番话,而是换了问题,“浮石要看产品线管的潜力。”

“因为资金链成本这些问题,晨光目前还没有能力同时做其他产品,如果融资顺利,江总和团队才会做新的计划,看能不能形成产品体系。”张近微实话实说,她从来不喜欢模棱两可,或者夸大其词。

“那就是产品管线单一,”他合上计划书,“医疗消费观念在变,市场时机还好,晨光有一定前景,但不够明朗,需要dd进一步调研晨光具体的技术和生产工艺,不能仅仅停留在文献成果上。”

“还有,浮石要比高达更讲究性价比,没有高达那么放得开,收得拢,vc和pe目前虽然差别不大,但风格还是不一样的。”

张近微神情专注,她像听数学题那样:“明白。”单知非便用一种“你真的明白了?”的眼神,看向她,张近微一下记起他高中时给二七讲试卷的那次,场景无比清晰,她认真说:

“我真的懂你在说什么。”

单知非点点头:“有进步,不需要我解释三四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