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医十年有余,顾阅忱做过上千台手术,从没这么累过。

筋疲力尽,全身力气被抽的一丝不剩。

十分钟后,顾阅忱喝了糖水,热粥,精神方才稍稍恢复。

何田田陪伴在旁,默默地盯着他,心疼到不行。

以前只知道顾阅忱做手术辛苦,但她从未没有真正体验过那是怎样一种高强度的体力透支。

今天顾爸爸出事,她陪着裴凝在手术室外等待,坐立不安六七个小时,整个人头晕目眩的厉害。

更何况是顾阅忱全程精力高度集中,容不得片刻分神。

“现在好点儿了吗?”

何田田轻轻环抱上顾阅忱手臂,眼也不眨的凝望着他。

“天都快亮了,赶紧回去睡一会儿,黑眼圈都要出来了。”

顾阅忱点头,把手中的体力补充剂放到一旁,指尖摸了下她的肿眼泡。

是啊,提心吊胆熬了一通大夜,眼睛酸涩的要命。

她揉揉眼睛:“那你呢?”

顾阅忱:“明天八点还有一台手术,我在办公室里眯一会儿。”

闻言,何田田越加心疼:“你身体受得了吗?”

可即便是受不了,手术都是多放协议的,临时变更不在常理范围之内。

顾阅忱又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会对每台手术精益求精,拿了手术刀就像是打了鸡血,就算是强行透支自己的生命也不会顾忌。

顾阅忱看出了她的担心,摸摸她脑袋:“放心,医院里每个医生都是如此,你看余梁……还有精力学外语呢。”

何田田闻声望去,果然就见余梁一边嚼着干面包,一边在回廊里背单词。

铁人。

不服不行。

正当何田田感慨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鱼贯而入,直接扑向了顾阅忱,把他扑倒在了身后的座椅里。

来的不是旁人,是顾裴。

“喂!”

顾阅忱本就是一个非常抗拒肢体接触的人,突然被顾裴喂了大大的熊抱,面色登时扭曲起来。

那模样,就像是扑倒他怀里的不是个孩子,而是一只巨大臭虫似的。

厌弃的要命。

“小鬼,起开!”

顾阅忱张着无处安放的一双手臂,懊恼的很。

顾裴摇头,双手环抱着顾阅忱的脖颈,痛哭流涕。

顾阅忱微微一怔。

但随即面色回冷,向何田田求救:“赶紧把他弄走!”

何田田见状,上前轻轻拍了拍顾裴的肩膀,柔声安抚:“裴裴,你怎么了呀?有什么事跟嫂嫂聊聊,好不好?”

顾裴边抽泣,边摇头:“我……我没事。”

没事你赖在我身上干什么?

顾阅忱冷言冷语:“起开!”

顾裴却不肯,一边抹泪一边看着他:“哥哥,我们差一点就没有爸爸了,呜呜呜……”

顾阅忱:“……”

这孩子什么毛病?

他想提着顾裴两条小胳膊,把他丢楼下去,但顾裴固执的很,今天似乎想要铁了心长他身上一般。

何田田怕顾裴真把顾阅忱给惹恼了,连忙安抚:“顾爸爸出事,我知道你一定吓坏了,但是现在爸爸已经成功脱离危险了,你可以放心啦,没事的,乖……”

她轻轻拍着顾裴的脊背,宽慰。

顾裴懂事的点头,随后目光又重新落回了顾阅忱身上,而且小眼神无比虔诚:“妈妈说,如果没有哥哥的话,爸爸这次可能凶多吉少了。”

“多亏了哥哥,救回了爸爸。哥哥你好厉害,我长大以后一定要当一个像你一样厉害的医生。”

顾阅忱:“……”

顾裴黑曜石般的眼眸浸在水汪汪泪花儿里:“所以哥哥,你要常常回家才行,我见不到你的人,有问题也没有机会跟你请教呀~”

“我就只能把你的照片摆在我的床头书架的方格里,有心事就瞧瞧告诉你,有好吃的就摆到你照片前。”

“我听奶奶说,你喜欢吃蓝莓,所以家里每次买了蓝莓,我都会给你摆一盒。还有你爱的黑巧,咖啡豆……”

噗!

何田田强忍着憋笑,看想顾阅忱。

闻言,顾阅忱额前黑线两米八:“你这是给谁上供呢?”

“上供?”

顾裴大大的眼睛,满满的疑惑:“哥哥,你说的哪个上供呀?是不是天天向上,乐于共享啊?”

何田田终于憋不住,伏在顾阅忱臂膀上,笑出声来。

顾阅忱捏捏眉心,这小子觉悟还真不是一般高!

“哥哥,嫂嫂,你们笑什么?”顾裴装傻。

何田田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眼泪,解释:“没什么,高兴,你这么喜欢你哥哥,我们开心~”

顾裴:“可是,我总感觉哥哥的样子好像不是很开心……”

说着,他目光又落回了顾阅忱身上。

顾阅忱彻底没脾气了:“你一百多斤墩我腿上,我腿都折了,换你,你开不开心啊?”

顾裴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是跪在哥哥膝上的,连忙起身。

但他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紧接着又抱上了顾阅忱手臂,学何田田的样子紧紧地挨着他。

“你到底想干嘛?”顾阅忱头疼的要命。

顾裴委屈巴巴:“我想陪哥哥待一会儿,你平时都不回家,我见你一面老难了……”

顾阅忱“嫌弃”的把他手掰开:“你见我做什么!”

顾裴也不气馁,再度抱上他的胳膊,一脸真挚地凝望着他,变声期的男孩子,声音里却还带着几分稚气:“我想你啊~你是我哥,也是我偶像……”

这话听的顾阅忱特别扭,拧眉,转过头去。

说来也怪。

从小到大,他就没给过顾裴好脸色,换做别的小孩子,早就对他敬而远之了。

不管是外头的风言风语,亦或是裴家人的教唆,这小子理应只有恨他的份儿,怎么每天还是会像个粘人精似,一见面就黏他身上不罢了?

没自尊的吗?

并不是。

唯有真心喜欢,才会撵不走,轰不散。

眼角余光瞟见裴燃璀璨生光的眼眸,一时间心里说不上是种什么滋味。

以前,安安跟他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是会想他这样“哥哥长”,“哥哥短”喊他。

也是粘豆包属性,一得空,整个人就腻歪在他身旁,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只要粘着他就会很开心。

可安安不在了。

顾裴取代了她的位置。

顾阅忱心里有恨,不能释怀。

可他更知道,顾裴被笼罩在大人的恩怨里,最是无辜。

矛盾的情绪像是锋利的丝线,最容易在人心上割裂出伤口。

顾阅忱对顾裴的感觉非常奇特。

一直以来,不想面对,便置之不理。

可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刚刚把顾利群从死神手里拉回来的缘故,裴凝再次粘了上来,他感觉有些不一样……

裴凝追到办公室来的时候,正看到儿子黏黏胶似的粘在顾阅忱身上,可是吓了她一大跳。

她比谁都清楚“恨屋及乌”的道理。

顾阅忱恨透了她,对顾裴更是冷眼相加,无半点好感。

奇怪的是,偏偏顾裴又非常喜欢这个哥哥,总是得空就往前凑合。

她这个做继母的,又不好说什么,夹在两个孩子中间,难为情的很。

裴凝知道顾阅忱为了给顾利群做手术,一站就是六七个小时,肯定累坏了。

这会儿生怕顾裴调皮打扰他休息,赶忙上前劝说儿子。

“我没有打搅哥哥。”

顾裴依旧抱着顾阅忱的胳膊不撒手:“我就是在他身边坐着,不说话,不打搅他。”

“太晚了,哥哥要休息,你也要休息呀,乖~”

裴凝对孩子是出了名的耐心,矮身拍拍儿子的小胳膊。

顾裴看看妈妈又看看顾阅忱,摇头:“我刚刚听到哥哥说,他不回家了,要在这里休息。那我也要在这里休息。”

“妈妈,你不是也要在医院里陪爸爸吗?你不会去,所以我也不会去。我要在这里等爸爸醒过来……”

“顾——裴!”

裴凝叉腰,很显然,耐心已经消耗的差不多了:“你不要胡闹好不好?”

顾裴被母亲的神情吓到,下意识的往顾阅忱怀里缩去。

裴凝见状,心一软,只能转头看向何田田求助。

何田田宽慰道:“没事儿,让他再待一会儿,等会儿困了,我我会把他送回去。”

裴凝点头,下意识看向顾阅忱。

他低眉冷目看着一旁,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没有直接拒绝,便是默许,裴凝不由得松了口气。

外加何田田还在这里,她倒是不至于过分担心。

裴凝一走,顾裴如蒙大赦。

他又变得精神抖擞起来,抱着顾阅忱的手臂问东问西。

顾阅忱捏捏眉心,“嫌弃”的斜睨了他一眼。

这小鬼头,吃兴奋剂长大的,精力怎么这么充沛?

顾裴问十句,顾阅忱敷衍的回答一句。

有一些问题幼稚到让人脚趾抠地,可顾阅忱竟然还能认真回答。

神奇!

一旁的何田田单手托腮,眼也不眨的盯着这兄弟俩,唇角不自知的弯了起来。

兄友弟恭,这才是亲人之间该有的样子嘛!

如果从前的事能冰释前嫌,顾医生能放下肩上一直背负的包袱,轻装上阵,顾妈妈和安安在天有灵,应该也会赶到欣慰吧。

……

三天后。

顾阅忱翻看顾利群的病例及检查报告,脸色越来越差。

“他之前查出脑部肿瘤,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接受治疗?”

合上检查报告,他盯着立在办公桌旁的裴凝,眼神冷若寒冰。

“肿瘤?”

闻言,裴凝头皮一炸,犹如五雷轰顶:“什么肿瘤?”

顾阅忱眼神又是一凌,失笑:“你不知道?”

贴心小娇妻,都是假的?

裴凝机械的摇头。

顾阅忱也不废话,解释了顾利群此次晕倒的病因。

顾利群早在半年前就查出脑部肿瘤,错过了最佳手术时间,肿块膨出形成局部颅内高压,最终又发了脑疝。

脑疝的死亡率极高,手术风险极大,就算是他和余梁协同作战,期间也差一点点没抵过死神。

听完这些,裴凝彻底傻了。

极度惊骇之下,整个人呆若木鸡。

“不可能!”

她连连摇头,说什么都不肯相信:“怎么可能是肿瘤呢?医生当时明明告诉我,就是普通的高血压引起了脑部缺氧,调整起居饮食,定时服用降压药就可以了……”

“老李,你当时也在场。”

说到激动处,裴凝转头拉上了身后的司机,让他作证:“医生是不是这么说的?”

司机老李,低头沉默。

裴凝急了:“老李,你说话啊!”

“夫人,其实……”老李脑袋压得更低:“其实……其实那是顾董当时跟医生特地交代过的,怕您担心,所以……所有才命令我们所有人隐瞒病情。”

“你说什么?”

裴凝只觉得难以置信,如果不是扶着桌子,人都差点一头扎到地上。

老李自知这件事瞒着大家,才导致昨儿个差点要了顾利群的命,他心里愧疚,一边冲着裴凝和顾阅忱弯腰致歉,一边直呼对不起。

老李既是顾利群的司机,也是他的心腹。

从顾阅忱记记事儿起,老李就跟在顾利群身边了。

本分踏实,任劳任怨。

看他这样子,应该不像是在说谎。

顾阅忱敲了敲桌子,示意他不用急着道歉,先把事情说清楚。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老李也不敢再有所隐瞒,就把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一遍。

“当时体检报告出来之后,我们的确有第一时间联系医生,但医生看过片子后,直摇头。”

老李继续道:“说病变组织内浸润包裹了动脉,手术成功率太低,稳妥起见,保守治疗……”

“人家说的没错……”这时,余梁开了口。

他把顾利群先前求医时拍的片子拿在手里,对着室外灯光看了一眼:“这病变位置的确凶险。”

“但是,他做不了这个手术,不代表所有人都做不了这个手术。”余梁看向老李:“全国最好的脑科,神外科,肿瘤科医生都在咱们融合医院,你们为什么……”

“余大夫,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种种原因……”老李叹气:“不管我如何劝说,顾董他就是不肯来你们科室。我所有办法都试过了,到了最后他干脆停药断食抗议,我……我也是没办法,所以才一直瞒着……”

说着,老李愧疚的厉害,悲从中起,忍不住抬手摸泪。

余梁自然是知道顾阅忱父子之间的恩怨,但老头宁可把命搭进去,也不来融和医院就诊……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面子比命大?

不是的。

顾利群一堂堂大企业家,又不是傻子。

面子跟命哪个重要,他会拎不清?

他是真没脸。

没脸来顾阅忱。

除此之外,更是害怕惹得顾阅忱担心。

他只是在心里抱有一丝侥幸,希望老天爷能网开一面,但老天爷好想没收到他的祈求,这便才有了昨天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