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明知道不被欢迎，梁珂还是坚持要去参加阮芷馨的遗体告别仪式。不论如何，她都要做好她能做的。

她不杀伯仁，伯仁的死她却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就算项家羞辱她，她也不在意。

父亲拼命阻挡，最后还是拗不过她，只得答应由梁玮陪着她去送阮芷馨最后一程。

项家并没有完全公开阮芷馨的死因，多少觉得不光彩，后事自然也不会大力操办。

阮家已经没有什么亲人了，在场的大部分都是项家的人，见梁玮护着梁珂走进悼念堂，先是愣了愣，接着便轻声议论开来。

还好，没有人上来将他们轰出去。梁珂望着睡在白色花海中央的人，嘴角微微翘起，浑身不受控制地轻颤起来，“芷馨，你可不可以起来？芷馨，你起来，我跟你换好不好？”她是真的愿意跟阮芷馨换的，她宁愿躺在那儿的那个人是她，“芷馨，你起来好不好？”

“鞠个躬就走吧，她应该不想见你的。”贺云茹抹着眼泪走过来，“梁珂，她留下遗言，希望明轼替她操办后事。明轼一直在这里呢，你快走吧，免得让他更难受。”

听着她的话，梁珂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项明轼，他穿着一身黑衣，满眼哀色地朝她看来，那深沉的痛，让她心口疼痛。

她迈步朝他走去，谁知她往前，他就向后。他们之间空出一段距离，那么短，可是，却似天堑一般，终于将他们隔在两端。

梁珂突然觉得，若是像阮芷馨这般死了，再让他来操办后事，应该也比她现在这样要幸福千百倍。

“珂珂，跟芷馨鞠个躬就跟哥哥走吧，不要耽误了入殓的时间。”梁玮害怕她受到刺激，走过来揽住她。

梁珂只闭了闭眼，便由着梁玮扶她走了出去。

车窗外的阳光还是那么好，根本不受世事影响。人却时时被心情影响，心情不好，便觉得天是灰的，就连阳光也是灰的。

回到家，梁珂便把自己关了起来，谁也不见。她开始失眠，只要一闭眼，就会看见阮芷馨一身红衣，温柔地对她笑。她日夜难安，迅速地消瘦下去。

梁玮踹开了她的房门，将她拽到阳台上晒太阳。她什么也吃不下，还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梁家上上下下急得要命，医生来了一个又一个，却都束手无策。医生说她是心病，只能心药医。

可是，能医她的心药，现在根本不愿意靠近她了。他是不是也觉得，是她逼死了阮芷馨？他是不是也在怪她，在恨她？

“珂珂，哥哥带你去散心吧！”公司里的事梁玮也不管了，干脆天天守在家里照看她，“哥哥带你去看看海，好不好？”

梁珂盯着输液管里的药水，眼睛一眨也不眨。

“珂珂，你打算让哥哥心疼死是不是？”梁玮抓住她的手，有些哽咽，“哥哥一开始就不赞成你跟他在一起。哥哥恨死自己了。珂珂，你别这样了，你是想让哥哥内疚得死掉你才甘心吗？”

他故意将项明轼的名字略掉，不过是担心刺激到她。

梁珂只眨眨眼，又重新恢复了发呆的状态，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一般。

“珂珂，哥哥知道你不好受，可是，不在的人已经不在了，你不是想把自己也赔进去吧？你这样，爸妈要怎么办呀？珂珂，你别再这样了。你再这样，哥哥也没法活了，是哥哥没护好你，都是哥哥的错……”

“哥，怎么会是你的错呢？”梁珂冷不丁出了声，话音未落，泪滴就从眼角溢了出来。

是的，或许一开始就是错的，如果早点停下来，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怎么办呢？她就是喜欢他，喜欢得要命。

就算他现在抗拒她、埋怨她，她还是喜欢他。她只要想起，那刺眼的车灯越来越近，而他毫不犹豫地挡在她的面前，她就停不下来，无法停止喜欢他。

“珂珂，你想哭就哭吧，你别闷在心里，会闷出病来的。哥哥在这里，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珂珂，想哭就哭出来，你别憋着，好不好……”见她毫无预兆地出了声，梁玮先是一怔，反应过来便是一阵狂喜，“珂珂，想哭就哭，啊，哥哥在这里……”

“哥哥，我想去旅行。”她说完停了停，“一个人。”

就算难过她也要一个人，那些深爱她的人看她难过，也会跟着难过。她要一个人去听听风，看看海。她要把伤心交给风，留给海。她以为只要心在一起他们终会一直走下去，可那不过是她一个人的以为。

“好好好，哥哥这就去安排，可是你这样一个人去不行，你得先好起来。等你身体好了，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好不好？”梁玮应了下来，耐心地说道：“珂珂，吃点东西好不好？我让福姨给你炖鸡丝粥。”

“好。”梁珂轻轻点了下头。

“福姨，福姨！”听她答应，梁玮激动得扯开嗓门对着门口喊道：“珂珂要喝鸡丝粥，您快点去准备。”

“哎哎哎，好好，我这就去。”福姨高兴得声音都打战，“我先去告诉先生太太，我们珂珂想吃东西了！”

屋子里很快热闹起来，就连忙得连轴转的梁嘉升接到消息也赶了回来。他捧着碗，坐在床边，一勺勺舀着粥，吹冷了才送到梁珂嘴边。

她开始还是吃不下，一吃就吐。梁嘉升又放缓了速度，一点点喂，梁珂才慢慢喝了小半碗。

“哥，你答应我的。”喝完粥，梁珂一把抓住了梁玮的衣袖。

“哥哥答应你的事情一定做到。”梁玮拍拍她的手，“我当着爸爸妈妈的面向你保证，只要你好起来了，想什么时候去旅行就什么时候去。”

叶英珠有些担忧，刚要开口，就被梁嘉升拦了下来，他安慰道：“珂珂，爸爸替你监督你哥哥，要是他做不到，我就罚他陪你环游世界。”

项明轼垂着头朝餐厅走去，面无表情。

“混账东西，还知道回来！”主位上的人眉梢一挑，厉声喝道。

项明轼脚步一滞，抬头朝餐桌方向看了过来，“爷爷，我这些天都在忙学校的事情。”

他几乎是没日没夜地赶课题赶论文，哪里敢停下来？只要一停下来，他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日梁珂朝他走来的情景，他们离得越来越近，可是，就在还有一步远的时候，他退了一步。

他一直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似要同她划清界限一般。她的眼中满是绝望，像是被遗弃的小兽一般，那么痛，那么不愿相信，却还是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她痛，他比她还痛。可是，有个人让他们背负上罪责，他们逃不掉，只能被紧紧压着。告别仪式上，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要再多些流言蜚语，他们只怕真的会万劫不复。

“快快快，坐下吧。”贺云茹赶忙出声。

项宏义没再出声，脸色阴沉。

项明轼依言入座，头一抬就看见坐在对面的项明轩对他使眼色，他还没明白过来，就听项宏义喊了声，“芷馨，吃饭了。”

他轻轻一愣，扭头才发现，身旁居然空着一个位置，但是碗筷齐全。

因为太讨项宏义的喜欢，家里聚餐的时候，阮芷馨都会坐在项宏义身边。所以项明轼一开始并没有注意身旁的空位，以为有客人。现在听到项宏义的话，他突然悲从中来，一字一顿地问：“爷爷，是不是要我跟梁珂把命赔给芷馨，您才会满意？”

“臭小子，你以为你的命金贵吗？”项宏义怒火中烧，伸手指着项明轼，“芷馨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她的好？梁家那个丫头有什么好？你被她迷得魂都没了，连家里人的话都不听。现在好了，芷馨没有了，你们满意了！可怜的孩子，都是爷爷的错，早知道会这样，不如不接你来……”

“爷爷，你终于说对了。”等不及项宏义骂完，项明轼忽然起身推开椅子。如果让他回家吃饭，只是为了骂他，让他难受内疚，那么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目的达到了，“芷馨真的是我跟梁珂逼死的吗？是谁给了她希望，又是谁让她绝望的？爷爷，我从来没有说过喜欢她，我从来都是告诉她，我爱的人是梁珂，是谁说我跟她是可以在一起的？我是让她绝望了，可是，您呢？若是您当初没给她希望，芷馨会选择这条路吗？”

“你……”项宏义拍着桌子吼道，“你，你这个不肖子孙！”

“明轼，你闭嘴！”一直沉默的项临远终于出了声，“你少说两句，怎么越大越没有礼数，跟爷爷顶起嘴来了？”

“我就知道，你们都指望我按照你们的想法去做，这样才会是好孩子，只要有一点违背就是不肖子孙。可是，你们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你们有没有顾虑我的感受？我是一个人，不是你们的宠物！我要过什么样的生活，读什么专业，爱什么样的人，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而你们却一直横加干涉！爷爷，我知道您心里不好过，所以芷馨的遗愿我尽力帮她完成，她的后事也全由我一个人操办，顾及您的身体也不敢让您送她最后一程。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不是谁希望的，您以为我好过吗？梁珂好过吗？梁家这些天医生就没断过！梁家的人现在根本不准我靠近她半步，你们满意了吗？”他说完转身就朝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像是累了，声音很轻，“芷馨说要成全我们，可我跟梁珂从来都不需要她的成全，我们的心从来没有分开过。可是，她做了什么？她这是成全吗？她恨我怪我，我未必不恨她不怪她，只是她已经不在了，那还有什么计较的必要？这一生，我也不期望什么原谅成全了，芷馨再好她也不是梁珂，而我没有了梁珂，幸福在哪都不知道，还在意别人的目光做什么！”

餐厅里静得只余下呼吸声。他落寞地转身，一步步朝门外走去。

梁玮的车子停在楼下。梁珂重新检查了下行李，她收拾好行李箱，梁玮提起来朝楼下走，“都收拾好了吗？”

“嗯，我再看看。”梁珂说着眸光一掠，就落在了床头，柜子上静静地躺着一个手机。她抿了抿唇，伸手去挽身旁人的胳膊，微笑道：“没什么了，走吧。”

“那走吧。”梁玮点点头，引着她下楼，嘴里却不停地交代道：“那边都安排好了，房子是哥哥一个朋友的，有管家和用人，到了就立马打电话报平安。还有，去玩就好好玩，给你的卡收好了没？见到什么喜欢的买就是了，不用替哥省钱……”

“哥，你以后找对象了，也会这么疼我的是吧？”梁珂见他说个没完没了，只好打断他。

“废话，哥不疼你疼谁呀？”梁玮被她问得一愣，反应过来立马伸手去揉她的脑袋，“古灵精怪的。放心，哥以后找媳妇的话，第一个让她过你这关。”

“别别别，过什么关啊，又不是找工作，要笔试、面试，我只要她爱哥哥就好。”梁珂伸手拍拍他的肩，“哥，只要你们相爱就好。”

“好了好了，上车了，真不要哥送你去机场？”已经走到车旁，梁玮打开后备厢将行李箱放了进去，“哥的事情就不用你操心了，你就操心怎么好好玩吧。”

“OK！”梁珂比了个手势，拉开车门，刚弯腰准备钻进去又退了出来，像是记起什么似的，“哥，谁来问我的消息都不要说。就算是项明轼来问，也不要说。”她谁都不想见，一个人兴许还好过些。越是难过越是听不得关心安慰，那些东西听得多了，只会更加脆弱。

“好。”梁玮点点头，“我都明白，放心吧。”

“那我走了，福姨跟妈去买菜了，一会儿回来了要是知道我这样子跑出去旅行，肯定不准的。哥，我好爱你。”她说完上前，给了梁玮一个大大的拥抱。

“只是出去玩就这样，以后出嫁可怎么得了？”梁玮伸手点了点她的眉心，“快走吧快走吧，黏死人了。”明明他心里满是不舍，偏要做出一副嫌弃的样子。

“那我走了，到了立马给你打电话。”她挥挥手，钻进车里。

“嗯，玩的时候注意安全。”梁玮也挥挥手。

车子启动，驶了出去。车窗玻璃缓缓升了起来，落了锁，座位旁躺着两只靠枕，她捞过来抱在怀里轻轻道：“峪城，你会想我吗？”

清晨的大海很安静，海浪轻盈地抚着沙滩。梁珂光着脚丫踩着海水，脚下细软的沙子很快留下了一个个脚印，朝前走几步，回头，海浪冲上来，扬起的沙又将沙滩抚平了。那一路走出来的脚印就像从来没存在过，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般。

可是心呢，心里的痕迹就像刻在那里，无法消磨。

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便远了，她回头看落在身后已经变成黑点的房子，只能掉头又往回走。

有小螃蟹举着钳子从她脚边横行爬过，速度飞快。梁珂蹲下身子打算去捉，它却爬进了海里。不知道它是不是掉了队，所以才这么着急。

“是它们把你弄丢了吗？”梁珂望着沙滩喃喃道：“我是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呢。”她把心弄丢了，再也找不回。

拍拍手起身，她踩着海水朝回走。房子是栋漂亮的欧式别墅，就在海边，楼上的房间能看见碧蓝的海。她最喜欢早上醒过来一推开窗，新鲜空气混着海水独有的咸湿味迎面扑来的感觉。

这一来一回用了不少的时间，屋里已经有人在准备午餐，见她进来，客气地点头致意。

梁珂笑笑回应，走到客厅抱着遥控器看起电视。

有时候她也想，她这样算不算逃到世外桃源不问世事？她在这里待了有不少日子了，除了梁玮来过几个电话，她几乎算得上跟外界断了联系。

电视里演着一个院子里的孩子玩玩打打，好不热闹。男孩子一派，女孩子一派，争着输赢。

一个男孩突然嚷嚷道：“不跟她们玩了，一点意思都没有，除了跳皮筋就是躲猫猫。”

“陈林，你明明就是赢不了我们才嚷着没意思的，对不对？没用就是没用，哼！”一个女生不甘示弱地顶了回去。

“拉倒吧，赢不了你们？陈乐乐，你最喜欢躲在树上了，我只是不稀罕去树上逮你。有一次你上了树下不来，居然坐在树上哭鼻子！”

“哈哈哈哈哈哈……”

嬉笑声响了起来。带头的女孩子脸刷地红了，估计男孩说的是事实。明明生气却涨红着一张脸，什么也说不出口。后面演了什么梁珂就看不清了，记忆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她以为避开，将那些熟悉的东西全避开，就没那么容易想起。结果，她压抑得越厉害，它来得越凶狠，连喘息的时间都不给她。

她扔了遥控器，缩进沙发里，那人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她抓了个抱枕盖住脸，耳边却冷不丁传来声音，“珂珂，我若要你在我身边，你就不可以乱走……”

“我不乱走，我没有乱走，是你不准我再靠近，是你不要我的……”那痛太深，无论她怎么想摆脱也摆脱不了。不是梦魇，却比梦魇更恐怖，他站在她的面前，一脸哀伤地望着她，继续道：“珂珂，你若是没乱走，为什么我找不到你了……”

电话就在手边，她翻身起来，抓起听筒就去拨号码。那串号码她早就烂熟于心，真要去打的时候，才觉得手指抖得厉害，居然一连几个数字都输错，好不容易拨号成功。电话一通，她便屏住呼吸。

“您好，哪位？”

熟悉的声音瞬间穿透耳膜直击心底，梁珂打了个寒战，那句“是我”还没来得及说，就被自己的手捂住了嘴巴。

“喂，您好，哪位？”语调略略起伏，连等待中的呼吸声都听得那么清晰。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怕电话那端的人听到她的呜咽，梁珂只能翻手咬住手背，让自己不发出声。

“珂珂，是不是你？珂珂！”电话那头的人焦急起来，“珂珂，你在哪里？珂珂，你出声！珂珂，你在哪里？我马上去找你，珂珂……”

听着他心急如焚一遍遍喊着她的名字，他说他要来找她，梁珂再也忍不住，拿着话筒号啕大哭起来。

像是得到了指令一般，整个屋子的用人都退了出去。梁珂哭得缓不过气来，却拼命用力握住话筒，一字一顿地道：“项明轼，你走吧，你去美国吧，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外地，我要回峪城，可是我不想再见你，你走吧……”

我太喜欢你，总想见你，见到你就会想跟你永远在一起，可是，我们不能在一起了，所以，我不能再见你。只有不见你，才不会想着要跟你在一起，不想，就不会痛，一个人，也能好好生活。

“珂珂……”项明轼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你真的决定了吗？”

“项明轼，你走吧，你走了我才能回来。你不走，我就要一直一个人在外面……”一边流浪，一边寻找自己的心。

我是不敢回来，我怕一回来，就忍不住要去见你。只有你走，就连巧合相遇的可能都能归零，我们不再见，才不会这样痛苦。

“珂珂，你回来吧。”那么的泄气，那么的无力，万千惊喜还未消散，打击便狠狠袭来，项明轼像被抽空了力气，“珂珂，你别一个人在外面了，回来吧。我会尽快离开峪城。我保证，就算你回来了，我们也可以不碰面的。”

梁珂沉默了。是的，想没有交集很简单。可是从前他们总是相遇，总是不对盘，总是要斗得翻天覆地。原来只要有心，想见就能见，不想见，总是可以不见的。

“珂珂，回来吧，我只有知道你安然回来，才能放心离开。我答应你，你的归期，就是我起程的日子。”既然给不了你安定的生活，那不如远去。不再见面，至少能够不让你再受折磨。

“好。”梁珂应了下来，“项明轼，再见。”

他们会隔着不止一个太平洋，那个大的世界，或许真的再见无期，这一句再见，会不会是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梁珂心头的疼已经顺着血管向全身蔓延开去，四肢百骸，哪里都疼。

梁珂咬着唇，舍不得，就算电话那头只余下呼吸声，也舍不得挂掉电话。可是，终究还是要挂的。她将话筒狠狠摔了出去，伸手抱住自己，明明闭上了眼睛，眼泪还是止不住往外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