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做集贤殿正字,而轻寒又经常往他的御书房跑的时候,也在这里看到过不少折子,包括这样的密折,但密折要怎么看,又是从哪儿来的,只有皇帝最清楚,所以刚刚我虽然看了一眼,但上面到底写的是什么,完全没看懂。

可是,没看懂是一回事,看到了,却是另一回事。

我看着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似乎隐隐的,在心底里升起了一股怒意。

难道,那边的情况不好?

我抬头看了看他,小声的问道:“是不是,渤海那边——风浪不太平啊?”

“……”

裴元灏没有说话,而是沉默的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说道:“除了这些事,你跟朕,是不是没有什么话好说的?”

我的呼吸一窒,立刻闭紧了嘴。

我又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西川和朝廷一旦交好,双方就暂时达成了合作的协议,这样一来,我就摇身一变,变成了西川派出在朝廷中的“使者”,不管是出于双方的平衡也好,还是裴元灏的控制欲来说,这一方的事我都不应该知道得太多,他也不可能让我知道得太多。

可是,除了这些呢?

我好像真的没有什么跟他好说的。

裴元灏又倾身望着我:“你跟朕,真的没有话说?”

“陛下有什么话,请尽管说。民女能答的就答,能应的就应。”

他望着我:“如果朕要你呢?”

“……”

我慢慢的闭上了嘴。

他淡淡的笑了一下,却并没有生气,只说道:“朕就知道,会是这样。”

“……”

“不过你放心,朕不会伤害你的,不信你看——”他抬起那只受了伤,缠着厚厚绷带的手在我面前晃了一下:“朕都伤成了这样了,不是也没有动你一根汗毛吗?”

我轻声道:“谢陛下垂怜。”

这句话,大概他进一趟后宫能收一箩筐,不知为什么,听见我说,他的眉毛都拧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的感觉。

然后,两个人就又沉默了下来。

好像真的应了他那句话,我跟他真的是没有什么话好说,如果他不开口,不用我回答,面对他,我可以一天都闭紧嘴巴。

不知这样沉默了多久,他终于轻叹了口气,伸手拿过那份密折。

“你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民女只依稀看到——渤海两个字。”

“嗯,不错,的确是渤海那边传过来的密折。”

我的呼吸立刻紧促了起来,抬眼望着他:“那是——”

“渤海湾那边,近期已经打了几次仗了。”

“什么?!”

我惊得眼睛都瞪圆了,愕然的看着他:“打仗?”

“不错,”他低垂着眼睑看着那份密折:“很多人都知道东南沿海会面临一些海寇的劫掠,但却不知道,渤海湾这边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

我的心猛地一跳:“因为,离京师太近了?”

他的眼睛微微的弯了一下,看向我,声音也比之刚刚的冷硬而柔和了许多:“不错。高皇帝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极力的拉拢敖氏。那个时候,还是敖平的祖父在执掌渤海湾,他积极向朝廷靠拢,表现忠诚,也在后来的几次战役中,作战勇猛,解除了京畿的危机,深得高皇帝的信任,所以,除了分封渤海,还给了他们很大一部分权力,煮盐和铸币,仅是这两项,就让他们富得流油了。也因为他们是临海,所以对外作战,不需要事先向朝廷呈奏。”

我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铸币?这不是朝廷的事吗?也没有听说,有什么藩王和地方豪强能单独铸币的啊!”

“不是让他们单独铸币,而是协助朝廷铸币。他那边,有几座铜山。”

我咬了咬牙。

要说高皇帝的时代离我已经太远了,我不知道他入关之后到底面临着什么局面,但想来一定是内忧外患,这样的分封对稳定当时的局面有很大的助力,但遗留到现在的问题,就是尾大不掉,地方虽然没有完全强过中央,但这样的情形下,一旦裴元灏有什么举措,我就能活生生的看一出“蚁多咬死象”。

也难怪,这些年来,他的新政施行得那么难了。

想了一会儿,我说道:“那,他们打了几次仗,是打谁?”

裴元灏冷笑了一声:“自然是——‘海寇’。”

海寇?

若真的有海寇,他们理应去东南沿海才是,渤海湾遍布礁石,风涌浪急,停船都不好停,那边有什么好打劫的!?

那些海寇,只怕不是普通的海寇,而是——

铁面王!

他之前和我分开的时候,就表示出了对洛什的做法的愤怒,渡海飞云消失在海上之后,就没有再在舟山附近出现过,我就算不用脑子也能想到,他应该是想要在渤海湾登岸,然后一路往北直接向草原进发。

可是现在,他的路被敖平堵了!

我急忙问道:“陛下给敖氏下过旨吗?”

裴元灏寒着脸,冷冷说道:“朕当然不能明着下这个旨,可朕也有手谕传过去,让他们把心思多放一些在新政上,对于海上的防务,朕会派人过去接手,但没想到——”

没想到,天高皇帝远。

况且,海上的事,一波一浪过去,就连影子都不会剩下,大概,若没有这个传密折的人,连那边是否打了仗,朝廷都不会知道。

我问道:“那,现在那边的情况呢?”

“密折上没有说太多,只说,‘海寇’无法靠岸,退了。”

退了?!

就是说,铁面王暂时不能往草原上去了?

我顿时气得脸都苍白了起来,下意识的捏紧了桌案的边沿,指骨挣得格格作响。

该死!

我忍不住咬牙在心里怒骂了起来,且不论铁面王如果能从渤海湾登陆,会对草原,乃至整个中原造成什么影响,这些都不提,但黄天霸,这几乎是他千载难逢的,可以逃离草原,离开洛什的机会,却——

我咬牙狠狠道:“混账东西!”

裴元灏看了我一眼。

似乎,这也是我和他相识那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听到我用这种腔调骂人,一时还有些怔忪,而我已经顾不得其他,只望着他:“那陛下,要想什么办法?”

他还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既然仗已经打完了,那这件事,就要从长计议了。”

“……?”

我蹙起了眉头看着他。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有一点奇怪。

虽说对于自己的江山,对政事,他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就像现在,手伤成了这样,他还是会躲在御书房里看奏折,要说他别的,有千万的不好,但勤勉这一点上,却是一点都不含糊的。

可是,我还是觉得奇怪。

他如此勤勉,对局势从来都把控得很精准,但这几年,中原的局面却并没有往更好的方向发展。

甚至,渤海湾那边,我不信一场仗两三天就打完了,这封密折不过是来说一个结果,但之前呢?之前不可能没有报告,告诉他敖平在跟铁面王激战,他应该知道这场战争的胜负关系着之后中原局面的发展,可为什么,他却毫无举动?

却只是给了敖平一个手谕,让他多放点心思在新政上。

这,到让我想起了之前魏宁远对他的评价——本末倒置。

真的是这样吗?

我心绪有些复杂,抬头看着他:“陛下,陛下对——”

我的话还没说完,大门外就传来了一阵哒哒哒的,欢快的脚步声,都不用去看,就知道是妙言来了,她蹦跶着跑进了御书房:“爹爹,药煎好了!”

我和裴元灏都顿了一下,裴元灏似笑非笑的看着她:“这么快?”

“嗯,皇后娘娘吩咐的,他们就马上端来了。”

她的身后还跟着扣儿,又和之前一样捧着托盘走了进来,将那碗热气腾腾的药放到桌上:“请皇上用药。”

裴元灏没好气的看了她一眼:“你先下去吧。”

“是。”

扣儿答应着,往后退了两步,却没有转身出去,而是对着妙言小声的道:“公主殿下,您不是要跟奴婢一起回景仁宫的吗?”

妙言原本要亲亲热热的过来扒着我们俩,一听这话,又有些恋恋不舍的。

我急忙说道:“为什么又要回去?”

扣儿回答:“回颜小姐的话,是皇后娘娘那边找出了一些太子殿下小时候喜欢玩的玩意儿,公主殿下很喜欢,皇后娘娘就说,让公主殿下得空再过去看看。”

“……”

裴元灏眉开眼笑的:“是啊,朕也记得,念深小时候玩的许多东西,都是他们从各地找来的稀罕玩意儿,有一些,连朕小时候都没玩过。妙言去看看,喜欢什么就拿什么,有朕给你做主。”

妙言一听,眼睛都亮了:“谢谢爹!”

说完,又跟来的时候一样,蹦跶着牵着扣儿的手出去了。

一来一去,倒是快,我再抬头去看的时候,她已经跟着扣儿跑出去,连个影子都没了。

就留下了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摆在我和裴元灏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