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修沉默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好多了。”

“那就好了。”

离儿松了口气一样,笑眯眯的说道:“昨天都把离儿吓坏了,我看到若诗姑姑那么难受,还以为她又要像上次那样了。”

我看了她一眼,却见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抿了一下嘴,然后转身趴到窗边去了。

气氛,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缓和。

我和裴元修这样安静的对坐着,即使他的目光温柔,气息沉稳,也丝毫不能在这一刻带给人任何安抚,相反,单调的车轮磕碰着石板路的声音更让这一段原本就枯燥的路程变得无比的漫长,和越发的枯燥。

幸好,再漫长的路程,也有尽头。

当我们终于听到远处传来江流涌动的声音,马车也停了下来,裴元修先下了马车,他把离儿抱下去之后,然后又转过身来,向我伸出了手。

我伸手,被他紧紧的握住,然后半扶半抱着下了车。

刚一站定,抬头就看到停靠在码头上的一艘船。和昨天靠岸的几艘巨大的海船不同,这艘船要更小一些,但精致舒适则是有过之无不及。船头到船尾都列队工整的站着侍卫,显得格外的庄严肃穆,离儿抬头一看,立刻惊奇的睁大眼睛,“哇”了一声。

她回头问:“那是来接我的吗?”

我和裴元修都沉默了一下,然后点头。

这时,就看见船上走下来了一队人马,和吴彦秋。

他看到我们两,先微笑着上前拱手行礼:“见过公子,见过夫人。”

裴元修也一拱手:“吴大人,久未见了。”

我也对着他笑了笑。

我并不吃惊吴彦秋现在还留在江南,也并不吃惊今天是他上这个码头来迎接离儿,毕竟昨天裴元灏那样的做法,实际上已经是大大的超过了,要知道若是昨天在码头上,哪怕有一个人,挥着一把刀,或是射出一支冷箭,都能要了这位九五至尊的命!

也许,有的时候,一些事,也没有办法去用礼法、理智,或者人的身份地位,或者任何一种规矩来规范,毕竟,他见到的,是已经失散多年的女儿。

但,清醒下来之后,我猜他昨夜回到扬州,一定被一些老臣,老学究们上奏跪请,毕竟皇帝乃是国之根本,他这样以身犯险,虽然生死是一个人的事,但皇帝的生死,就牵连着将来中原大地的局势,更可能牵连着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

所以今天,他显然也是清醒过来了,没有自己再上这个码头。

甚至,我不保证他会在这艘船上。

吴彦秋和我们见过礼之后便俯下身,温和的对离儿笑道:“离小姐,请上船吧。”

离儿点点头,却没有立刻上前,而是抬起头来看了看我们,道:“阿爹要一起去吗?”

裴元修摇了摇头。

“为什么?”

“阿爹的事情很多,今天没有空去游玩。”

“哦……”

离儿带着几分惋惜的嘟了下嘴,然后,转头看向我。

可还没等她开口,旁边的吴彦秋已经笑容可掬的上前一步,问道:“夫人,要一同前去吗?”

“……”

我顿时愣住了。

原本,我的准备的说辞几乎也是和裴元修一样的,离儿要外出游玩,邀请我们两同去是必然的,而也几乎是必然,我和裴元修都不可能再轻易踏上扬州的地界,尤其是在裴元灏身在扬州的情况下!

但现在,邀请我的却不是离儿,而是吴彦秋。

不,甚至不是吴彦秋!

他只不过是个侍郎而已,做主也做不到这个份上,让他来接离儿是裴元灏,那么让他开这个口的当然也是——裴元灏!

我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不仅是我,裴元修的脸色也微微的一沉。

而站在一旁的离儿却丝毫没有感觉到这其中的纠葛变化,反而很高兴的对我说道:“对啊,娘要一起去吗?”

“我……”

“扬州可好玩了,之前我跟三叔在扬州的时候,就看到很多好玩的东西,还有很多好吃的。”

“……”

“娘,一起去好吗?”

感觉到她的手牵着我的衣袖,轻轻的摇晃了两下,我没有说话,只是慢慢的抬起头,看向停靠在码头边的那艘船。

船头上,那些列队宫中的侍卫后面,似乎还站着一个人,但他并没有像之前在那艘巨大的海船上一样,负手立在船头最耀眼的位置,而是静静的站在人群后,用他那双漆黑而深邃的眼睛,窥视着码头上的每一个人。

也许,只是某一个人。

我定了定神,然后微笑着对离儿说道:“娘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在府里还有很多事需要娘处理的,离开了这么久,娘也要办的。”

“哦……”

离儿不无可惜的又嘟起了嘴,又看了我一眼:“就一天也不行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真的不行。”

离儿叹了口气。

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然后抬起头来对着一旁的吴彦秋,微笑着说道:“这一路上,就烦劳吴大人照顾离儿了。”

他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还是立刻笑道:“夫人言重了,离小姐的事,自当放在头一等。”

我笑了笑,又嘱咐了离儿“不要给人添麻烦”、“不要乱跑乱跳”等语,她也都一一的听了,答应了,然后又问我:“那,娘和阿爹会在这里等离儿回来吗?”

“当然,”我说道,也抬头看了吴彦秋一眼:“娘和阿爹酉时会在这里接你,你记得答应过娘的,不会乱跑,一定会乖乖的回来。”

吴彦秋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微笑着上前道:“公子和夫人请放心,主人也已经吩咐下了,今日的公务都堆在书房,戌时就会准时去处理。”

“……”

意思是,陪离儿是私事,但私事也不会打扰到他戌时之后去处理他的国事的时间。

得到了这样的保证,我不能说完全放下了心,多少还是松了口气,然后离儿便跟着吴彦秋走了,我眼看着她走上那巨大的舢板,两边立刻走了几个年纪很小,但看起来很伶俐的侍女小厮过来服侍她,而等到她一登船,立刻,从船上走出了一个熟悉的伸手,伸手牵住了她的小手。

是裴元灏。

远远的看着他,今天换上了一身青白相间的长衫,腰间束了一条玉色的腰带,下面缀着一枚看不清是什么形状的玉佩,一只手甚至还握着一把月色扇。那是我当初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几乎从没有见过的衣着打扮,显得格外的闲适,却和他平时沉稳内敛,甚至带着几分阴骘狠戾的气质有一种奇妙的错开感。

但是,也许是因为低头看着离儿的时候,眼神太过温和,与离儿相视微笑的时候,笑容太过的温柔,这样衣着打扮的他,也并不太突兀。

他们两相视一笑之后,又都回过头来,看向了码头上的我们。

我和裴元修站在码头上,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们,直到离儿一只手牵着他,一只手朝我们高兴的摆了摆,我才勉强做出一点微笑,也对着她挥了挥手。

一旁的裴元修也挥了手。

然后,当我们两个人的手放下来的时候,他的手慢慢的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船上的那个人眼神依旧漆黑深邃,也看不出在这一刻他有什么表情上的变化,只是在周围的人都上前说了什么之后,他才牵着离儿,转身朝船舱里走去。

当他最后回头看我们那一眼的时候,裴元修牵着我的那只手微微的用了一下力。

船,慢慢的掉头,朝着扬州驶去。

码头上的我们,还是沉默的站在那里,我看着那艘船越来越远,船头上那船工呼和的号子也渐渐的湮没在了江水的潺潺声中,不一会儿,宽阔的江面上,那艘船就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影子,在阳光照耀下反射出的千万点粼粼波光中前进着。

这个时候,裴元修转头看着我,柔声道:“我们回去了吧。”

我没有说话,又看了一会儿,那艘船已经消失在了水雾当中。

这时,我才回头看着他,轻轻的点了一下头。

他牵着我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放开,这个时候,便一直牵着我转身走着,两个人一直走到那辆马车前,他仍旧一只手握着我的手,一只手撑着我的腰,将我扶上了马车。

然后,他自己也上来了。

很快,车夫便扬起鞭子,在空中打了一个响亮的鞭哨,马车开始缓缓的朝前行驶,车轮磕碰在石板路上,和来的时候一样,嘚嘚的声音不绝于耳。

但这一次,没有了离儿的闹腾,没有她在中间的牵连,我和他各坐在马车车厢的一边,原本就很宽大的车厢,空出了中间一个大大的空间,好像有什么无形的,无名的东西,横贯在我们两之间。

无形的,而有名的,就是沉默。

我感觉他是有话要跟我说的,而我,也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他,但似乎双方都在等待彼此先开口,而这样下来,就成了一个僵局。

每个人都想打破,但没有人去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