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杨金翘说的那些往事,我是非常吃惊的。

不管她跟杨云晖之间是否有血缘关系,只是在外人,或者说我长久的意识中,他们就是一对兄妹,乍一听到这样的“兄妹”相恋的故事,还是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当初在上阳宫的时候,我虽然与他们兄妹相识,却并没有感觉出什么,只觉得有些奇怪,杨云晖出入身为皇子姬妾的妹妹的房间,太过自由了一些,但也没有多想。不过现在想来,他当初在扬州的时候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当我问他,他到底求的是什么的时候,他告诉我,等裴元灏功成名就,我会知道。

现在,离裴元灏功成名就已经许多年了,我才真的明白,他所求的,不过一心人。

我沉默了下来。

杨金翘说完了那些话,脸上也只是淡淡的,仿佛那些曾经让她痛苦过,欢笑过,喜怒哀乐过的所有的往事,都已经只存在于回忆里了,只是在我长久的沉默中,她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平静的道:“你如果觉得有悖伦常,也没什么。”

“……”

“这原本,就跟你没关系。”

她淡淡的一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平静的望着前方飘飞的白纱。

只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的笑意,似乎,也凝结了寒霜。

看着那纤长睫毛覆盖着的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睛,我突然也觉得有些好笑,要喜欢什么人,本来就是自己的事,跟别人没关系,甚至——跟喜欢的那个人,也没有多大关系。

只是,偏偏有那么些人,要对着别人的感情指手画脚,该喜欢谁,不该喜欢谁;该娶谁,不可以嫁给谁……一个个以审判者自居,其实又到底知道多少?

回想起当初在渔村经历的千夫所指,我笑了笑,说道:“的确没有关系。用一个人说过的话来说,就算管天管地,也还管不住人的心呢。”

杨金翘回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了些许震撼的表情。

“管天管地,也管不住人心……”她喃喃的重复着这句话,眼中仿佛也透出了许多苦涩。过了一会儿,她脸上闪过了一丝笑影,道:“我猜,这话是那个刘轻寒说的吧?”

这一回,我惊了一下:“你,知道轻寒?!”

“他可是个名人啊,傅八岱的高徒,弭平叛乱的功臣,皇帝的宠臣。”

“……”

“只是不知道这一回,他的身份能不能帮他渡过难关了。”

“……”什么意思?

“尤其,他还受了伤。”

“什么?!”我只觉得脑子嗡了一下,整个人都惊呆了,急忙一把抓住杨金翘的手腕:“你说什么?他受伤了?怎么会受伤的?严不严重?”

她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倒有些吃惊,说道:“听说是宫里走水倒了一座大殿,他在里面,正好被一个塌下的梁柱砸中了,所以——”

“……”

我心口顿时一阵痛楚袭来。

他受伤了!

那天夜里集贤殿的参天大火直到现在,都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可我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受伤。那个时候他明明已经个带着我逃到了后面靠水的露台,就算火势真的蔓延过去,他还有很多地方可以躲,怎么会被塌下的房梁砸中的?

我急忙问道:“那他现在呢?有没有危险?”

杨金翘看着我,平静的道:“具体伤势如何不知道,不过,应该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我抓着她双手的手慢慢的松开,只觉得心跳如擂,冷汗阵阵。

看着我失神的模样,杨金翘沉默了许久,才带着一种异样的口气道:“原来,你和他真的……有关系。”

我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你胆子可真大。”

“……”我还有些发抖,却也忍不住道:“和你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呵……”她似乎觉得很可笑,就真的笑了一下,顺手撩起前面的白纱看了看外面,我们两在这里也聊了好一会儿了,周围的那些护卫还一个个如同石柱一样,没有任何动静。她便又放下轻纱,幽幽道:“殿——皇上,他对我倒也没有什么兴趣,不过是父亲拉拢他的手段,他这样的人,自然清醒得很。况且那个时候上阳宫中美女如云,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回想起那个时候他的姬妾们,虽然不及现在后宫三千佳丽,却也秀色夺人,相形之下,杨金翘的确不是一个太出色的姬妾。

“我说你胆子大,是他对你有心,你还敢!”

我闭紧了嘴,没开口。

如果是平常,我一定会用冷笑以对,可现在知道轻寒受伤的消息,我已经完全笑不出来,就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心上,只觉得压抑得难受。

杨金翘看了一会儿,仿佛也明白过来,没有再开口。

一时间,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周围的人还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山谷间只剩下风吹过湖面,带来的阵阵的润泽的水气,也终于让我清醒了一点,看了看身边的杨金翘,我平静的说道:“我也真的没想到,还能在这里再见到你,其实我有一样东西,是一直想要交给你的。”

“东西?什么东西?”

“其实也不是我的,而是——常庆要给你。”

一听到常庆的名字,她战栗了一下,平静的眼瞳也跟身后的湖面一样,泛起了阵阵涟漪。在一时间的无言之后,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的:“他——我知道他,已经——”

“当初在东州,他率兵出城应战,知道必死无疑,所以在出城的时候,留下了一支金钗交给杨云晖,要他转交给你,还说——”

“说什么?”

“他说,他知道你假死,是因为害怕他帮助皇上夺嫡之后,会藉战功讨你,他要杨云晖告诉你,他不逼你,也不会为难你们了。只要,只要你记得,用他送你的东西。”

“那支金钗?”

“对。”

我转头看着她苍白的脸,眼角微微的发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那表面平静的眼眸中不断的涌动着,却慢慢的闭上眼睛,将那一切都遮掩住。

过了许久,她才睁开眼,又恢复了一片清明,只是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异样的沙哑:“那支钗呢?”

我急忙道:“我一直留着,可这一回——出宫太急,没有带在身上,现在——如果他们还没有清理我的东西,应该还在宜华殿。”

“宜华殿……”

她慢慢的念着这三个字,有些恍惚的喃喃道:“我会让人去取的。”

……

这一回,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目光多少有些复杂。

虽然我刚刚和她相聚,说的也不多,可我却从她的话语间意识到了一些事,比如——

她在宫里,安插了自己的人。

否则,她不会那么清楚的知道轻寒,知道轻寒跟我的关系,知道集贤殿的大火,知道轻寒的伤情,甚至,她可以让人去宜华殿取出东西来!

当初她假死离宫,还带走了所有的人,不就是要跟皇城里的人切断所有的联系吗?而杨云晖死了,她跟那些人和事就更没有关系了,为什么还在往皇宫里安排人?

她安排的人,又是谁?

我的心里感觉到了什么,顿时呼吸也有些紊乱,幸好这个时候她也一直出神的想着什么,没有顾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感觉到她自己的呼吸也慢慢的平复下来,然后,她转过头来看着我。

那目光,也是平静的,只是和之前的平静不同,这种平静里带着一丝寒意。

我的心越来越沉,就在这样的沉默中听见她开口,冷冷的说道:“你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吗?”

我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我有问题要问你了。”

“……”我干涩的开口:“你问。”

“他,是怎么死的。”

突然一阵急风,带着呼啸的声音从山谷的另一头吹过来,顿时将周围的白纱都吹得高高扬起,仿佛人在此刻的凌乱心跳一般。

“他——”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他是怎么死的,的确,没有比问我更好的途径来了解这件事,因为我是亲眼看着那把剑如何将他穿心而过,看着他的血往外涌着,怎么捂都止不住;也是我,守着他说最后一句话,咽下最后一口气。

正是因为这样,我更加说不出话来。

杨金翘直直的逼视着我,目光中透出了几分针尖般的犀利:“是那个黄天霸。”

“……!”我一下子睁大眼睛看着她。

对了,当初杨云晖被杀时并不是只有我在场,洛什逼黄天霸杀杨云晖,本来就是为了让他在中原无立锥之地,目睹了那一幕的,还有许多俘虏,那些人都被洛什放了回来,杨金翘要打听当初的事,也并不难。

可是,她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我有些疑惑的抬起头看着她,杨金翘咬着牙道:“黄天霸的那笔帐,我当然要跟他算。”

我一听,急忙道:“他也是被逼的!”

杨金翘回头看着我。

我有些哆嗦:“他是被洛什逼的,他们两——是为了救我,才会率军深入胜京,被洛什抓住,我——我——”

杨金翘脸色变得很难看,沉默了许久,道:“我知道。”

“……”

“可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而是真相。”

“……”

我有些惊惶不定的看着她冰冷的眼睛,只见她咬着牙道:“他在去东州之前,曾经给我传过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