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适容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见书册纸张精美,顺手翻了开来,一下便愣在了那里,原来竟是本春宫画册。

这画册不似时下常见的黑白二色,竟是用了官府印刷交子为防伪才有的红蓝黑彩色套印,通帙彩墨,人物肤色、衣履饰物、窗帏器物鲜艳明亮,男女面上神色栩栩如生,连身体之上的毛发都是纤毫毕现,有些姿势和场景之大胆更是她从前压根就无法想象的。

她自改学法医,男女人体在她眼里不过便是完全的一副生理构造而已,这些年也不知亲手翻检甚至解剖过多少具□的人体了,本早就司空见惯。只那冰冷散发着异味的肢体和眼前这活色生香的男女秘戏图终是完全不同,饶她见多识广,翻了几页,也禁不住有些面红耳热起来,啪一声合上了画册,正要放回,耳边突听见声低沉的笑声,手一抖,画册便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抬眼瞧去,那杨焕不知何时已是睁开了眼,趴在塌上正笑嘻嘻望着自己。

许适容脸涨得通红,也顾不得多想他怎又会醒来,扭身便要走,哪知他伸手一捞,她已是被强行拖到了塌上,杨焕整个人便压了上来,那画册也已到了他手上,随手丢在了枕边。

许适容大惊失色,挣扎了几下,手脚被他牢牢压住动弹不得不说,反倒是感觉到了他身体的迅速异样,此时衣物穿得单薄,她不敢再动,只是看着压到了自己面前的那双黑漆漆的眼睛,哪里还有半分醉意的样子,遂冷笑着道:“杨焕,你就这点出息,青天白日的竟也满脑子歪门邪道?把这心思用在正道,也不致如此不招人待见!”

杨焕被嘲,不以为意,盯着她面带酡红的双颊,反倒是嗤一声笑了起来:“方才我隐约记得似是摔了一跤,本是睡了过去的,被你扯扯拽拽地这才醒了过来。且又怎算歪门邪道了?自古就有素女传授房中术于黄帝,男女之事,天经地义。谁人规制须得黑灯瞎火才好行事?青天白日的反倒更有乐趣!”

许适容呸了一声,怒道:“越发不要脸皮了,这样的疯话都说得出来!快些放开,再这般胡闹,有你好看!”

杨焕见她口中虽在骂,只脸上却桃红一片,容颜俏丽可爱,难得见她如此模样,刹时心魂欲醉,正蠢蠢欲动,一阵风从方才被打开的窗子里吹了进来,把那画册吹开了几页,一眼瞥见,心中一动,遂腾出一手拿了画册起来,笑嘻嘻道:“娘子你看,此乃纵蝶寻芳之势,我瞧着倒是不错,哪日我两个摒退了人,试下如何?”口中说着,已是将那画册伸到了她眼前。

许适容一瞥之下,便见图页之上竟是绘了个女子坐于庭院之中的秋千架上,两边草木繁盛,衣衫尽解,双手高高攀住两边秋千架,两腿大张,搁置在架子两边用绸绳结出的两个环套内,她面前是个持麈待进的高大男子。画工极其精致,连那女子含羞带笑脉脉含情的神情都跃然纸上。

许适容不过一眼,那脸更是涨得通红,见他也是丢开了画册笑嘻嘻便又要朝自己压下来,心中一慌,方才得了空的手已是挥了出去,啪一声扇了他个耳光子,清脆响亮,连自己手心都觉着有些生疼。

那杨焕正动情着,被这突然一个耳光子给扇得有些发懵,一愣之下,许适容已是一把推开了他,从那塌上坐了起来,连衣衫都来不及理下,转身便要离去,却是被他一把扯住了手。

杨焕被打,满腔柔情刹时化为乌有,一手摸着自己生疼的半边脸,一手拉着她,大声嚷道:“你个婆娘真真是反了天了!我是你官人,如何要不得?竟还伸手打人。从前又不是没做过,为何如今竟连个指头都沾不得了!”

许适容听他语气甚是恼怒,怕他又借酒纠缠,也不理会,只用力甩开了他手,便朝门外匆匆而去。杨焕见她毫不理会,心头既是不甘又是恼火,隐隐还翻腾起了一股浓浓的失落之意,哼了一声,发狠道:“小爷我就不信,连自己婆娘都这等蛮横飞上天了!瞧着吧,小爷我非要把你这婆娘按回地上不可!”

许适容已是到了门边,听他如此说话,微微怔了下,回头瞧了一眼,见他仍坐在塌上,只一双眼睛正狠狠盯着自己,怒气冲天的样子。不知为何,后背竟是起了一阵毛寒之意,一下已是跨了出去,用力啪一声关上了门。

许适容回了自己屋子,心神仍是有些不定,瞥见桌案上摊着的自己临了一半的字帖,便过去坐了下来,慢慢又临了几页,这才渐渐凝神气定下来,正写着最后一个字,屋子门却是扑一下被推开,杨焕又似一阵风般闯了进来,一时不备,手上一抖,一滴墨便溅落到了宣纸之上,漾开了个圆圆的印迹。

许适容微微皱了下眉,慢慢搁好了笔,这才抬起眼看向了杨焕,淡淡道:“酒醒了么?”

她面上虽没什么,心中却是有些纳罕。这人方才被自己扇了个耳光,还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此时却又面上带笑寻了过来,不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心中一下有些警惕起来。

杨焕双手负后,绕过了桌案到她身边,头凑了过来瞟了一眼,啧啧叹道:“娘子何时竟有如此闲情,写得这叫一个好。”

她方才临的,是秦相李斯流传而下的《峄山碑》。小篆字体笔画圆润,挺遒流畅,自己小时曾临摹过段时间,只后来便一直废弃了。如今有些空闲,便又拣了回来,以作无聊之时打发时间之用。此时见他分明不识好坏,却在那里胡乱称赞,也不理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将窗棂往上推开了些,这才问道:“你又有何事?”

杨焕亦步亦趋地一直跟到了窗边,这才笑眯眯道:“我方才听小雀说,你是去了乌牛巷查访个什么关在死牢的秦氏一案?往后这样的事情只需吩咐我一声便可,哪里还要你出去?”

许适容被他提醒想了起来,忍不住还是哼了声道:“知县大人日日里忙着东家宴西家酒的,哪里有空去做这等事情?便是去了,只怕也是鸣锣开道,伞夫在侧,个个见了,连跪拜都不及,哪里还敢开口说话?”

杨焕见她讽刺自己,也不以为意,只嘻嘻笑道:“娘子不喜我这排场,我便撤了去,又不是离不了的。不过瞧着有趣罢了,左右也是过了几日的瘾,也差不多了。”说完这话,见她扫了自己一眼,急忙又道,“往后我也不去喝那劳什子的酒宴了,左右都是些奉承的好话,耳朵都听得起了疔,还不如在家多陪着些娘子。既是觉着那秦氏一案有疑情,我明日一早便开堂重审,把那相关的一干人等统统拘了过来,你瞧如何?”

21、廿一章 ...

那杨焕第二日大早果真升堂问案,县衙大门照例是朝南大开。路过的民众闻得动静,纷纷又围聚了过来看热闹。见到此次跪在公堂之上的竟是因了逼死婆婆,年初之时被判秋后问斩的寡妇秦氏,大为惊讶。待听得是杨知县通查旧时案例卷宗,觉着此案可疑,不愿草菅人命这才开堂重申此案,奔走相告不停。

却说这秦氏此时跪在那里,听着衙门大门之外众人的议论纷纷,看了眼公堂之上一本正经的新知县大人,虽是仍有些惧怕两边衙役手中的棍棒,身子微微发抖,只那心却是有些活络起来,不似从前那般行尸走肉,只等着过几日引颈就戮了。

昨日她那阴仄潮湿的死牢中竟是进来个年轻女子,向自己询问婆婆李氏自缢一案。她起初不明所以,怕多说祸及自己外面那痴痴傻傻的儿子,不敢开口。边上狱卒严甲看了心急,忍不住插口道:“从前知县早被查办,新任杨知县最是爱民,刚来就除掉了徐大虎,大快人心。此乃知县夫人,你再不说话,只怕过几日当真便要被杀头了,那时就只能去向阎王诉冤了!”

这严甲是她从前死去丈夫的一个远亲,亏他暗地里有些照看,这才在死牢中熬到了此时的。听他如此说,秦氏方如梦初醒,这才拼命磕头,将自己从前被屈打成招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这秦氏嫁入严家,生的一个儿子阿牛,自小便有些痴痴傻傻,待阿牛十来岁时,丈夫严大又因暴病而去,家中只剩婆婆李氏。李氏见寡媳年轻,孙子又不灵光,也时常劝改嫁。只这秦氏却是不愿离去,发愿要侍奉婆婆终老。好在丈夫虽去,家中还留有两间沿街铺面,几亩薄田,一家三口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秦氏矢志不嫁,本是她自己的事情,却是引发了个人的不满。此人便是严开。严开本是李氏丈夫侄子,平日里吃喝嫖赌无所不来,生生气死了他自己老爹,又投入了徐大虎门下,为虎作伥,也算是乌牛巷一带的地痞了,族人见了无不退避三舍,生怕惹上了这无赖丧门星。

严开见严大死去,他家剩下的那阿牛又痴痴傻傻的,心中就对这产业盘算了起来。本想着等秦氏改嫁了,李氏年迈,阿牛痴傻,那铺子和房子田地迟早便会落入他手。哪知一晃几年过去,他虽屡次到李氏面前挑唆叫媳妇改嫁,又造谣说她勾了汉子,这秦氏非但未走,如今反倒是在替渐大的阿牛张罗起了婚事,心中暗自生恨。

许适容今日也是到了公堂之上,只隐在了杨焕身侧的偏门之后。从她那角度望去,公堂之上的情景一览无余。此时望了过去,见那秦氏正跪在了地上。虽退去了枷锁链铐,只脖颈和手腕之上仍可见磨出的一圈青紫淤痕,瞧着形容枯槁,发丝泛白,四十不到的年纪,看起来竟似个老妪的模样了。只比起昨日在死监中初见着之时,眼里倒仍是多了些活气。心中不禁又想起昨日自己去那死牢中时,她最后说的那番话。

“那日因了快是年底,民妇想着趁大集日去购置些年货,便叫婆婆一人在家,一早带了阿牛去那集市。回来之时已是有些晚了,去找婆婆,刚推开她屋子,便见到婆婆竟是悬于梁上了。民妇惊骇万分,急忙上前要将她解下,严开此时却是突然带了人过来,当场便扯住了民妇,说是我虐凌婆婆,逼她悬梁自尽,见死不救。民妇被扭送到了县衙,县大人竟是听信了严开的说辞,又说有邻我家而住的媒妇桑婆子和刘三举证,俱说那日曾听见我恶语咒骂。民妇熬不住堂刑,这才屈打成招,无奈在那供状上按了手印。如今唯一只放心不下我家那阿牛,也不知如今到底如何……”

许适容正想着,耳边突听“啪”一声,原来是杨焕击了下手边的惊堂木在肃堂,没防倒把自己吓了一跳。抬眼望去,这角度只见着他侧面,看着倒也满面肃容,正襟危坐的,与平日的那无赖样判若两人,只自己瞧着总是觉得几分别扭。又见堂上陆续几人被带了上来,当先的正是从前状告秦氏逼死自家婶母的严开,后面跟着个脸皮都堆起了褶子可以夹死苍蝇,却打扮得花里胡哨头上插花的婆子,再一个五短身材,留了髭须的中年男子,想必应是从前的证人桑婆子和刘三了。

这两个一早无端被衙役勾到了衙门,说是杨知县重申秦氏一案,要他二人再去当堂作证。此时见这秦氏正跪在那里,看着不成人样,心中正有些惴惴的,突听见一声惊堂木,又见两边衙役面貌凶恶,腿一软,便已是跪在了地上。

严开四十开外的年纪,人高马大,肥肥硕硕的,此时亦是跪了下来,只脸上肉-缝里露出的一双眼睛却是不停转动。许适容望着他,想起昨日打听得来的消息,说那秦氏自被收监待决后,这严开便在族人面前说自己看养阿牛,他家原本的铺面房子和那几亩田地自然也是归他了。起先对那阿牛还装模作样了几日,如今他婆娘已是作奴仆使唤了,三天两头不时打骂,嫌他蠢笨。族人虽也有看不过眼的,只连那族长都不敢多说,旁人自也是无可奈何,不过是叹一声罢了。

严开自徐大虎死后,一下失了后台,倒也缩头了几日。眼见这秦氏就要被问斩,阿牛的家当稳稳当当便落入自己手中,正暗自得意,不想今日大早便是被衙门里的衙役勾拘了过来,说是杨知县要重审此案,便如当空一个霹雳,一路过来,连那走路的双腿都有些发软。只转念一想,自己当日那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的,李氏又死无对证,自己就照当初的话一口咬定不放,谅那知县也是审不出什么,这才稍稍稳住了心神。

杨焕见各色人等都已是到堂,县衙门口挤满了翘首的民众,又偷眼看了下自己右手侧,见娇娘亦是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心中得意,猛又一拍惊堂木,这才眉毛一挑,指着严开怒喝道:“呔!你这刁民,小爷已是查明,李氏自缢一案,与那秦氏毫无干系,分明是你为了侵占他家产业,这才诬告于她!再不从实招来,小心大刑伺候!”

严开心中一跳,口中已是高声喊屈了起来道:“大人明鉴,小人实在是不知诬告为何物。这秦氏恶语相向,逼死我家婶娘,此已人尽皆知。当日不止我一人所见,这桑婆子和刘三亦是亲耳听到,亲眼所见,还望大人明察!”

这桑婆子和刘三听严开一开口便又扯了自己进来,心中暗自叫苦,只面上却是不敢现出,急忙低了头不住磕头,桑婆子慌慌张张道:“大人,我家在那秦氏隔壁,当日确是听到了这秦氏对她婆婆恶语相向,又听得她婆婆呜呜咽咽了半日,后来便没声响了。我放心不下,这才出去叫了她侄儿严开过去看下,路上又碰到了刘三,便一道去了,哪知刚进门,便见到李家婆子已是悬于梁上,那秦氏不但不救,反倒是站在一边叉手看着……”

秦氏听她如此信口开河,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桑婆婆,我与你为邻多年,素日也有往来,你为何竟是如此诬陷于我?当日我分明是和阿牛出去了,我婆婆若真是被我逼死,我便天打五雷轰,叫我家阿牛亦是不得好死!”

那桑婆子听得秦氏发此恶咒,只自己低垂了头,不敢对视,刘三急忙亦是照葫芦画瓢说了一遍。

杨焕呸了一声,指着那桑婆子和刘三骂道:“你两个一瞧就不是个好东西,必定是收了好处才串通起来的,来啊,给我打,小爷我就不信你们不说实话!”

他话刚出口,那桑婆子和刘三便是面如土色,不住磕头如捣蒜,口中喊冤,严开大声辩道:“大人虽刚到本县没些时日,只如今合县上下,哪个不知道大人爱民如子,这样对证人上刑,只怕屈打成招,于大人清誉有损。”

许适容听他口齿如此伶俐,仔细看了他一眼,见此时仍神色自若,倒是有些佩服此人的心机了。

杨焕被堵住了嘴,眼睛一转,叫道:“来呀,把这刘三给我拖出去。”

他话音刚落,便有衙役上前拖走了死命挣扎的刘三,只留下桑婆子。众人不解,俱都是看着杨焕,连许适容亦是有些奇怪,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只忍住了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