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那脸早被汗水浸得油津津了,也顾不得抹擦下,只赔笑着道:“大人正在公堂里等着呢。”

徐大虎虽有些不解,新知县要与自己套近乎,怎的会选了前面的公堂?只也未多想,抖了抖衣袍,昂首迈着方步进去了。

杨焕等了半日,早不耐烦了,终见一个穿了身紫袍的男人甩了手大摇大摆地进来,面上神色倨傲,想来便应便是那徐大虎了,心头一下火气,猛地一拍手边那惊堂木,大吼一声道:“呔!来者可是徐大虎?”

徐大虎进了公堂,见两边衙役各自手执水火棍,端着张脸,目不斜视的,早觉着气氛有些不对。抬眼瞧见中间那案堂之后坐了个绿袍官服的人,二十来岁的年纪,正斜了眼瞧着自己,满脸不善的样子,心中惊奇,正要细瞧,冷不丁被那响木之声吓了一大跳,点头应是。

杨焕哼哼了一声道:“见了小爷,竟敢不跪。可见你平日为人必是骄纵,来呀,先给我狠狠打上二十大板!”

此话一出,满堂错愕。聚拢在县衙门口的众多民众立时低声议论,不知这新来的知县大人为何竟会和那徐大虎过不去。那正走笔如飞的文书也一下停了手,抬头望着县丞,一动不动。

杨焕见两边衙役只面面相觑,没人上去动手,怒道:“小爷说打,再不动手,有你们好看!”

那徐大虎此时才反应了过来,面色大变。他本也是个凶悍的人,这两年又横行惯了的,方才一路过来,满以为那新来的知县是要和自己套近乎的,哪知刚进了门就摆出了这般架势,又听外面看热闹的人嗡嗡声一片,自觉扫了颜面,一下也是心头火气,怒道:“好你个新来的愣头青,诓骗了大爷过来,竟是无缘无故要给我难看!便是打,也要有个由头。大爷我倒是要瞧瞧,今日谁敢朝我伸板子过来!”

“好个你老小子,到了小爷面前竟还自称大爷?”杨焕大怒,猛地从那椅子上站了起来,拍了板子厉声道:“你要由头,小爷就给你个由头。三年之前,你与那城南麻瘸子家的媳妇王氏勾搭成奸,被麻瘸子撞破奸情,你掐死了人,夜半运出城外掩埋。那王氏如今已是认罪画押,前日小爷我上任途中恰遇那埋尸之地,从尸骨手边挖出了个玉佩,金玉铺子的掌柜也言明是你的东西。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瞧你怎生抵赖?”一边说,一边晃着手上那王氏的认罪画押状和那虎头玉佩。

在衙门口围观的众多乡民万没想到这新来的知县竟突然翻出了这事情向徐大虎开刀。虽则当年有人说曾见到徐大虎在那麻瘸子家出出入入的,似是与王氏有染,只时任知县不管,麻瘸子家人又势单力薄斗不过徐家,最后也只得不了了之罢了。那被衙役通知了一早就赶了过来的麻瘸子的一干家人,此时方如梦初醒,用力挤过了大门口排着阻拦众人的木杈子,俱是跪在了地上磕头不已,嘴里高声呼着“求大人做主。”

徐大虎倒抽了口凉气,万没想到今日竟会捅出这件他自己早已经忘了的事情。一下有些慌乱起来,只很快便镇定了下来,冷笑道:“那臭婆娘从前想勾引我,被我拒了去,这才怀恨在心诬陷的。至于那玉佩,确是我的东西,只早几年便丢了,说不定就是那麻瘸子偷了去,如今从他尸骨上挖出来,又有什么稀奇的?”

杨焕听他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看也不看,从那“明”字签桶里抓出一大把红头签,呼啦一下甩在了地上,怒道:“嘴巴还硬,打你个五十大板,瞧你还硬不硬!”

那平日里负责执杖的班头数了下地上的红头签,抹了下额头的汗,颤声道:“大人,你方才说打五十下,地上却有十来枝签,到底照哪个打?”

原来那一支红头签代表十板子,这十来枝就是一百多板子。那班头见知县大人似是动了真格的样子,怕再违了他心意,不等徐大虎找来算账,自己这班头的饭碗就先要被砸,故而先问清楚再作打算。

杨焕眼一瞪,骂道:“只管打,打到小爷我叫停了为止!”

徐大虎眼见这知县竟是动真格了的,仿似还要将自己往死里打的样子,又听身后瞧热闹的人群里起了阵骚动,似是在幸灾乐祸,哪里咽得下这口气,跳了起来那手便指着杨焕骂道:“你知道我家堂叔是谁?徐进嵘徐大爷,便是你那各路州衙门里的上司,见了他也要客气三分的。你不过一个小小的七品县令,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大爷我今日不和你计较,走人了!”说完便转身要走。

杨焕自小到大,除了他那太尉老爹,生平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指了鼻子教训。徐大虎跳得高,他比徐大虎跳得更高,人已是跳上了椅子,一脚踩在桌案上,呸了一口,恶狠狠道:“你个鸟堂叔算什么东西!小爷我爹是太尉,我亲姐是宫里的贵妃,踩死你这鸟人便似捻死个蚂蚁。再不画押认罪,小爷我当场打死你!快给我打,再杵着不动,连你们一道责罚!”

杨焕一边说着,口里已是不停催促了起来。

堂上一干人等和那围在外面越聚越多的人群何尝见过如此模样的知县大人,个个都是目瞪口呆。

那班头无奈,只得上前对着徐大虎低声道:“徐大官人,对不住了……”说着已是往他膝盖弯处一踢,那徐大虎已是跪在了地上,又被两个衙役按住,水火棍便噼噼啪啪地朝着他臀部大腿打了起来。

门口众人见这徐大虎竟真的被按住了杖责,一下都轰然叫好了起来,个个喜笑开颜,随那棍子的上下数起了数。

徐大虎被打,臀部大腿却是不怎么痛,略一想,便已是明白了过来,想是那些衙役怕自己日后报复,此时虽打得“啪啪”作响,只那棍子却是“出头板子”,一头打在地上,自己只会轻微受伤而已。一下有恃无恐起来,人虽趴在地上,那嘴里仍是乱叫“冤枉”。

杨焕见他被打,面上竟是露出得意之色,眼睛骨碌碌乱转,嘴里更是一刻不停地嚷着冤枉。他人也是不笨,只略一看,便看出了那板子的猫腻,骂了一句,几步赶了过来,一脚踹开了个正假意挥棒的衙役,夺了他手上的棍子,照他大腿狠狠地打了下去。

16、十六章 ...

这才是实打实的闷肉-棍。不过几下,那徐大虎便惨叫起来,再几下,已是哭爹喊娘了。杨焕听着这皮肉与棍棒相击发出的声音,想起自己从前被老爹教训时的场景,一阵牙痛,那棍子下得更是狠了,不料失了准头砸到地上,竟是迸脱了手飞了出去老高。

“个老小子,狠狠地打,打得他招了,小爷我重重有赏!敢耍花枪的,立时卷了铺盖走人!”

杨焕两个胳膊虽是被震得发麻,虎口生痛,只众目睽睽之下也只得忍住了不去搓揉,呲牙裂嘴对着早看呆了的执棒衙役吼道。衙役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这才抡了棒子打了下去。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何况那衙役方才也是看明白了,这新知县确是来头不小,此刻便也只想着抱牢新上司大腿了,一下有恃无恐,不但没再使诈,反倒是下了狠力,一下一下都是打在了筋骨之处。

杨焕方才不过是凭了牛力乱打一气,哪比得上这些驾轻就熟的衙役们下的狠棍,不过二十来下,后背大腿的衣服已是粘连在了肉上,棍子起来时亦是带出了血水。徐大虎起先还只声嘶力竭地叫痛,熬了二三十下,半个魂也要被打出了壳,哪里还禁得住,口里只顾乱叫“招认了招认了。”杨焕这才叫停了棍子,命那文书给徐大虎录口供。

文书走笔如飞,录完了口供,木县丞草草一看,便叫道:“大人,果然和那王氏的供述一模一样,并无半分偏差。”

县尉此时才回了魂,也急忙凑了一句大赞道:“可见这徐大虎确系杀死麻瘸子的凶手!大人虽年少,却是英明万分!刚到任上便破了这陈年旧案,实乃我一干青门县民的福气!”

那徐大虎虽被打得魂飞魄散,只耳朵还是听得清楚。见这从前收了好处对自己点头哈腰的县尉此时不但不帮着说话,反倒在火上浇油,暗中咬牙切齿,若是出去了,第一个必定就饶不了此人。

县尉这话不过是拍马之用,表示自己站队到了新知县一方。只却是惊醒了外面早看得惊心动魄的乡民,也不知是谁先带了个头,一干人便呼啦啦地都跪了下来,口中高呼“杨青天”,那麻瘸子的家人更是涕泪交加,磕头不已。

杨焕方才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指了鼻子骂,此时却也是生平第一次被人如此高看。眼见着那一干乡民对着自己满面激动地磕头不已,嘴里又“杨青天杨青天”地叫,愣了一会才明白这“杨青天”说得便是自己,一下连骨头都轻了一半,咳嗽了一声,大叫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徐大虎自己也是供认不讳,这就押入死牢,明日午时推出斩首示众!”

他话一说完,众乡民那“杨青天”之声叫得更是响亮,只把边上的木县丞吓得脸色都发了白。急忙到了杨焕跟前,压低了声音道:“大人,万万不可。按了我大宋律例,须得先上报了州上的提点刑狱司,由提刑司再报上刑部复核,送交皇上审批勾决了,收到文书后才能处决。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自作主张!”

杨焕眉头一皱,怒道:“奶奶的,这转来转去的,要到甚时候才能摘下他头?”

“大人,大人,我有冤情要诉!”木县丞尚未开口,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便已越过众人,跪在了那一排木杈子之后,声泪俱下道:“大人,我家的几亩田地傍河,又与徐家田地相邻,他家早就盘算着贱价买了去,被老汉拒了。本县连年欠收,今年好不容易抽出了些秧苗,长势尚可,本还指着收几颗稻米,哪知几个月前,徐家家奴却是纵马践踏,尽数毁了去。我家几个儿子气不过,找上门去理论,反倒被他家家奴一顿殴打,我家幺儿重伤,回家没几日便含冤死去。老汉我以为到死也休想讨个公道了,万万没想到今日本县竟是来了大人这样的一位父母官。苍天有眼啊,求大人为我家那死去的幺儿做主!”说完便是不住磕头,泪流满面。

那老汉说着,边上一些乡众亦是在唏嘘不已。杨焕此刻倒是把自己从前的一些斑斑劣迹都给忘光了,只骂了声娘,顺手操过个棍子,又朝那仍趴在地上的徐大虎的伤处打了下去,骂道:“你认还是不认?”

徐大虎虽不过三十来岁,只那身子早被酒色掏空,方才挨了那样的打,半条命都快没了,此时哪里还禁得住,只两棍下去便急忙颤声应了下来。那文书急急忙忙又记录了,捉了他手指头画押。

这老汉的冤情刚诉过,更是热闹了,哗啦啦一下又挤出了五六个人,有说自己家侄女走在路上被徐大虎看中了强行捉去关了几日才放回的,原来是被奸了,那侄女回去便跳了河自尽,家人也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有说被他家家奴敲诈勒索的,更有甚者,说自己在路上无意吐了口痰,恰逢他路过,硬说是吐他的,莫名其妙就被狠揍一顿打落门牙的,五花八门数不胜数,只把那文书忙得是满头大汗,诉状纸写了一张又一张。

杨焕自觉心情大畅,回了那公堂的案桌之后,一拍惊堂木,大声宣布道:“今日起明后三天,放出消息去,叫县里从前被这徐大虎欺压过的统统都到衙门里告状,小爷我要为民除害!”

“哎哟,大爷,大爷你怎变成这等模样?还有王法了没有?谁吃了雄心豹子胆的敢这样对付我家大爷?”

众乡民正在那里激动万分高呼“杨青天”之时,县衙大门口挤进了六七个涂脂抹粉打扮得妖妖娆娆的女子。当先的那个年岁长些,眼睛看到趴在地上正不断呻吟的徐大虎,便已是惊叫高呼了起来。被两个衙役拦住,却是一口唾沫朝那衙役面门飞了过去,趁那衙役擦抹,一下已是冲过了阻拦,率着身后的女子围到了徐大虎身边。大堂里一下便哀哭怒怨声一片,甚是热闹。

“你这狗官,我家官人与你无冤无仇,你怎的无端下这狠手?你个狗官,真当我徐家无人了?”

说话的正是徐大虎的正妻卢氏。她话音方落,后面那些正围着徐大虎哭天叫地的妾室们也都涌了过来,一下把杨焕围在了正中间。原来之前跟着徐大虎过来的那几个家奴眼见情况不妙,早已是脚底抹油跑回了家中报讯,卢氏大惊,想着派人去州府找那堂叔求救,只远水解不了近渴,又急着要看个究竟,这才急匆匆地先赶了过来。

杨焕见那徐大虎妻妻妾妾的,心中正暗骂艳福不浅,突被这六七个怒容满面,口中叫骂不停的女子围在中间,连脸上都被喷了些唾沫星子,又觉一阵刺鼻的头油脂粉味猛地扑面而来,鼻子一痒,打了个大喷嚏,这才抹了下脸道:“乡下婆娘就是上不了台面,出门前都不擦抹些好的脂粉,出来是要熏死爷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