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谈判

既然财政上没了顾虑,穆湘西迎着店家殷切的目光,打开扇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

订好的房在二层雅座,隔着无数重轻纱搭了个幕天席地的高台,一直到穆湘西入了座,才发现这高台上已经早早地坐了个婀娜的身影。

“公子看上去面生得很,该是第一次上我们醉月居吧。”声音如珠碎玉,清冷得让人耳目一清,不自觉地就开始幻想拥有这等音色的,该是如何倾国倾城的美人。

即使看不清楚脸,光凭着一个朦胧的剪影也能知道这重重遮挡后的女子气质有多出尘。不过穆湘西毕竟不是男子,不会动些歪邪念头,只是远远坐着欣赏,她面带笑意举起手中的茶盏:“正是,早就听闻醉月居的曲赋姑娘琴意精湛,一曲千金。在下慕名而来,不知今日可否有幸一闻?”

代替曲赋回答的是几个泠泠的古筝音调。

轻纱后坐着的女子略微低头冲她这边行了个礼,随即将双手轻轻搭在前方古朴的琴台上,自顾自开始弹奏。

穆湘西剥开一粒花生,看上去颇是漫不经心地和身边的阿碧耳语了几句。阿碧附耳过来,半晌后露出的诧异的神色,结结巴巴地压低了声音反问:“小姐……这样不太好吧……万一他们……我们出门可没带人。”

穆湘西整理了一下衣服,支着额头显得无比放松,说道:“怕什么,没人认识我们,只要没人戳破这个谎,自然会待我如座上宾。”

“可是咱们家和太子爷无冤无仇的,这些酒楼如果小姐想要,成亲之后只需和太子爷说一声,就算是看在侯府的面子上,太子爷也会交予小姐打理的。”

那怎么能一样,穆湘西心中不以为然。一个是靠着人家施舍,另一个是靠自己的本事拿到手。她没有作声,在这个空隙给一曲弹完的曲赋幅度极大地鼓了通掌。

阿碧沉默了一下,随即有些哀怨道:“小姐,你不会还记挂着和太子爷退婚的事吧。这都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侯府都与太子府绑在一条舟上共进退了,您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穆湘西佯装没听见,在她屁股上轻轻打了一掌:“吩咐你的事赶紧去办。”

阿碧既吃痛又害羞,咬着唇低下脑袋去了外面。

过了不久,阿碧领回来一个有着两撇小胡子,满腹肥肠的的中年人,他的眼睛冒着精光,满脸堆笑着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穆湘西几眼:“是这位小公子找的小人吗?”

穆湘西随意看了他两眼,没做出什么表情:“我要找的是醉月居的真正掌柜,你一个小喽啰怕是不够格吧。”

话毕,她看着这个中年人的面色变了变,随后硬挤出了一个笑:“公子何出此言,醉月居内外琐事全都是小人一人出面解决的,常来这里的大家都知道醉月居的掌柜姓孙,正是在下。”

“那么这座酒楼的契纸也在你这吗?”穆湘西似笑非笑地反问。

孙德听出她来者不善,不由得冷下脸来:“公子想说什么不妨明说,何必遮遮掩掩地试探。”

“你没资格和我说,把你们这里真正能做决定的人叫过来。”

孙德的神色一直不断地变换着,似是在思考穆湘西话中的真伪,僵持好久之后,暗叹一口气,把遮挡在穆湘西跟前四处飘荡的重重纱帷挑开,请出挡在后头的人:“主子,他好像是太子的人。”

穆湘西跟随着孙德的目光一路看过去,语气中藏不住的惊叹:“没想到被誉为京城第一酒楼的醉月居,背后主人竟然是个琴姬,真是让我感到意外。”

蒙着面纱的曲赋从高高的台阶上抱着三尺左右的长琴一步步慢慢走下来,也不见她是如何移动的,不过转瞬就近至眼前。

穆湘西心中不由得警惕了几分,笑容也收敛了不少。没想到这个女人看似身份简单低下,居然还身怀内力,有些武功傍身。

“找我何事?”曲赋冷冷淡淡地望了穆湘西一眼,加上了几个字,“小姑娘。”

穆湘西反射性地摸了摸自己脸上粘着的假胡子,手刚抬起,意识到了什么,立马放下。

“这一趟,是太子殿下让我来的,”既然对方都已经识破,再纠结性别的伪装也没了什么意义,穆湘西睁着眼睛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眼皮都不眨一下,“他带了口信让我来取曾经签过的那份纸契,说是只要同姑娘说一声,姑娘自然明白。”

“这纸契已经放在奴家这里三年,敢问宫中可是生了什么动乱,才让太子爷动起了这番心思?”

当初行刺谋逆的事早已经被皇室全面封锁,百姓自然不会知道太子如今还在太医署昏迷的消息,穆湘西摆出一副凝重的模样,特意装模作样地行了一个标准宫礼:“曲赋姑娘,恕奴婢直言,这宫里头可要变天了,太子殿下如今被反贼所害,护驾被刺昏迷不醒。幸好殿下之前早有察觉,为了防止贺家趁此机会揽权调查官商勾连一案,吩咐奴婢前来替曲赋姑娘保管契纸。”

曲赋嘴唇紧紧地抿着,听到这里焦急地反问:“那太子他……可有事?”

穆湘西敏锐地一挑眉,想着这沈洵背着她风流债还真欠上不少,只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美人的一腔痴心终究还是付错了人。

“太子殿下现下还在太医署休养,具体病情……奴婢也是不知。”

本来穆湘西那一身难以作假的官家礼仪已经让曲赋心中信了三分,她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孙德,发现孙德的眼神闪了闪,没有出声反驳,这便已经信了七分。

她怀着最后一点不相信问穆湘西:“此行前来,太子可给了一些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穆湘西就等着这句话,就怕她不问出口,立马从腰间取出了一枚玉坠子。

官家的东西实际上是最不好仿制的,穆湘西手上的这枚坠子实际上与沈洵身上常佩的那一只是一对,是随着聘礼特意一并送到霍家的。穆湘西把它的流苏偷偷调换了个方向,使得它乍一眼看上去的与沈洵那块并没有任何差异。

果不其然,曲赋的最后一丝疑虑在看到沈洵经常随身的那枚玉佩时也被尽数打消,她立刻吩咐孙德前去把纸契取出来交给穆湘西。

“殿下吩咐了,说只要他署名的那一份即可。”穆湘西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她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不由自主地冲边上被吓出一头冷汗的阿碧使了个难掩兴奋的眼神。

阿碧吓得不轻,惊魂未定地回以嗔怪一眼。

第四十五章 幡然

距贺君知重病卧床已有月余光景,窗外的栀子已经落尽,在秋风中看上去颇有些萧瑟。

纷飞的落叶中,只见贺淑仪带着食盒携着婢女又一次登门前来拜访,陈管事把她熟练地阻在门外:“四小姐留步吧,老奴替您把这些吃食转交给世子爷。”

“大哥哥不是已经醒来了吗?怎的还避着人,莫不是出了些其他状况?”贺淑仪担忧道。

半月之前,她才从母亲口中知道,前几年征战沙场贺君知中了一种极为可怕的毒,他一直隐瞒着没让任何人知道,只请了褚思铭到贺府进行医治。

也就是那时候,贺君知的身体一日更比一日差下去,多少汤药下去都不见好。她一直以为是他太累了,总想着让他寻个时间好好静养,但他却一直为了穆家的事情奔波在外,片刻也不敢放松,甚至于参与进皇权争斗,再也难从中脱身。

贺君知毒发之后,贺淑仪整日待在房中以泪洗面,请来的许多名医都说他的毒已入肺腑,早已经药石无医,顶多拖拖时日,让他们尽早准备后事。

所有人都绝望而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有那个终日跟在他身边的哑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门心思地要钻研出一种方法救他。

可惜最后在危急关头送来解药的,不是她,是另外一名在王二姨娘身边服侍的侍女,因为送药及时,被贺家解除奴籍,奉为座上宾。

贺君知虽然在服下解药三日后醒过来,却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缄默之中,谁也不肯见,只把自己终日关在房内。只有怀玉送过去的东西才会动一两筷子,其余人全都被陈管事拦在外面。

“世子爷没什么大碍,只是在等一个人。”陈管事尴尬地笑道。

这还是这么多日探望以来,贺淑仪第一次明确知道贺君知在想什么,连忙追问道:“什么人?是救他的那个侍女吗?是我疏忽了,这就去请那位姑娘。”

说着她就要转身回去,却被陈管家一把拦住:“四小姐误会了,并不是那位妙荷姑娘,世子爷一直等着的,是红笺姑娘。”

红笺?

经他这么一提醒,贺淑仪才想起来已经好多天没有见到那个小哑奴了,也不知道她上哪去了,知不知道贺君知已经醒了。

“老奴在世子爷醒来之后,就曾去找过红笺姑娘,但是她没有在房中,也没有在百草堂,仿佛像是整个人凭空蒸发了一般,连原来的卖身契也不见了。老奴估计红笺姑娘应是走了,但这些话,还不曾同世子爷禀报过。”

“走了?”贺淑仪眼神冷了下来,“不会是知道治不好大哥哥,怕死所以跑了吧。”

陈管事摇了摇头:“红笺姑娘并不是这样的人,若她真的贪生怕死,当初就不会冒着这等风险承诺要救世子爷。也是因为她向国公爷许诺,才让世子爷又多挺了几日,最终等到了解药。”

他这么抽丝剥茧地分析,成功让贺淑仪的眼神和缓了许多:“你说得也有道理,但她无故消失在国公府,是应该好好查查。这件事你先别告诉大哥哥,我会派人出去寻寻,只要她没出皇城,我就一定能把她找出来。”

话音刚落,贺淑仪就见面前一直紧闭着的门被人从里头打开,贺君知一身暗红中衣,衬得面色比雪还白三分,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听到了多少。

“大哥哥!”贺淑仪兴奋地唤了一句,不顾一切地迎了过去,“你可感觉身体好些。”

贺君知虚弱地点了点头,问:“她呢?”

贺淑仪和陈管事都心知肚明这个“她”是谁,但都默契地闭着嘴,没有说一个字。

“我方才听见你们在说她,那她人呢?”看着他们讳莫如深的表情,贺君知的面色越发冷淡,“不告诉我的话,那我自己去找。”

说着,贺君知就要揽袍下阶梯,往穆湘西的房间行去。

陈管事大惊失色地拦住他:“世子爷,您刚大病初愈,万万不可再吹寒风啊。”

贺君知回身用那双漂亮的瑞凤眼横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陈管事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他眼睁睁地看着贺君知下阶梯,瘦削如竹的身姿没几步就消失在尽头。

贺淑仪连忙拎着裙摆跟上,贺君知腿长又走得快,中毒一事仿佛没给他留下任何一点后遗症,她在后头追得气喘吁吁,好不容易跟上他的脚步,发现怀玉已经跪在了他的脚边。

“姐姐已经好几日没了消息,并非奴婢故意隐瞒,而是陈管家怕影响您的休养,根本不让奴婢提。”

贺淑仪一看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大哥哥,我马上派人去找,一定不会让这哑奴畏罪潜逃的!”

“畏罪潜逃?”贺君知拧起眉,“她救了我,我现在很担心她的安危,为什么说是畏罪潜逃?”

贺淑仪长大了嘴:“可……可是力排众议给大哥哥送来和服下解药的,明明是一位叫做妙荷的侍女……”

“一线天的毒性怎么才能解我比谁都清楚,”贺君知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那是需要把毒引入一名接受能力更强的血脉相契的女子体内,在她的骨血里生成的解药。此后的每个日日夜夜,她都会受到一线天余毒的折磨。敢问这送药的侍女,药是从何而来,体内可曾有余毒未清?”

“这……”贺淑仪回想起那个侍女面色红润的模样,一看就是身体康健得很,哪里像是中了什么劳什子毒。

“让那个侍女来见我,我要好好问问她手中的药,究竟是哪里来的,红笺的失踪,与她也脱不了干系。”

“好,”贺淑仪醒悟过来,发现自己确实是太过武断,错怪了穆湘西,懊恼道:“大哥哥你在这里等一下,我这就去让人找她过来。”

怀玉也道:“世子爷,这里风大,您先进屋避避吧,奴婢给您拿披风。”

贺君知看了她一眼,没有推辞,跨步进了屋。

穆湘西和怀玉的屋是同一间,两人亲热地把两张床面对面摆着,穆湘西的床迄今为止都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任何收拾过东西的痕迹,说明人是很仓促地离开的,

贺君知走过去,拿起放在她床头的那一册兵书。这书当初还是他随手借的,在她这里被保护得很好,连折页都没有。

他翻开大致扫了扫,目光忽然凝在穆湘西悄悄写在侧面的标注上。也不是第一次知道这小哑奴不仅会认字还会写字,但他还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看见她的字。

不是靠打手势,不是在手心里用指头摩挲,是真正用纸笔一笔一划写下来的,比他想象中要好看许多,娟丽清秀,还透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

贺君知皱着眉把书往眼前靠近了一些,一句句地逡巡过去。

太奇怪了,怎么可能会这样。

要知道,一个人就算失去了所有之前的记忆,留存在她躯壳里的写字习惯也是无法改变的。同理,两个人的字迹就算再怎么相似,也不可能做到连这种不易察觉的习惯也处理得一模一样。

可这份标注,不仅是笔序,还是行文习惯,就连某几个常见字的写法,也和他记忆中的一个人别无二致。

可是这个人已经死了,死了快有一年。而他自小就待在身边的一个小哑奴,却在某一日开始,开始与她变得渐渐相似起来。

贺君知想起一年前他从王二姨娘手中鬼使神差地救下红笺时的场景,当时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他愣是一晃神看成了穆湘西。原本他以为只是这小哑奴想要保命的手段,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她自小就被养在侯府,从来没有见过穆湘西一面,何来模仿一说。

可自那之后,红笺就会不自觉地泄露出一些神似穆湘西的神情,说话语气,甚至是做事方式。时间久了,连贺君知自己都分辨不出当初为了留下她,究竟是把她当成了穆湘西的替身,还是真的喜欢上了这样的她。

贺君知把手里的书一把丢开,无数冷汗自背后渗出来。

他什么时候有的这种心思?又是什么时候再也拔不出来?明明此人只不过是他心中白月光的一个替身而已,什么时候偷偷多出了这么重一块分量?

在他还处在复杂的自剖中时,从兵书里滑出了一张夹在书页里的一张薄纸。贺君知原本以为是废纸,想要捡起来丢到一旁,打开一看却发现这不是随意所作的一幅画。里面标注清晰,详列得当,特别用朱笔写下了几个隐蔽的地点。

“这是……”贺君知皱眉打量着,把这纸张重新认真审视了一遍。他是何等的聪明,瞬间就辨认出了这图是作何用的:“官盐铁运输分布图?”

他明白这张东西的分量,几乎是把沈洵的命门都通过这张纸交到了他的手里。然而贺君知也知道这些东西被沈洵看管得有多严实,除非是他曾经不设防、全然信任的人,否则不可能会有机会在看完之后还能牢牢背下。

即使贺君知再觉得荒谬,此刻也不得不承认,与他朝夕相处了这么久的红笺,有很大的可能就是穆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