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腹诽归腹诽,作为特调处的首脑,年纪轻轻就能力排众议坐上这个位置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简单人物,他很快就理清楚了其中的关窍。

说白了,就是要好声好气好吃好喝地供着乔昼,春风化雨润物细无声地感化他,然后私下里用点别的手段——当然不是什么阴损的手段,只是针对这个人进行全方位的分析,对症下药争取将其变成自己的同志。

至于在他的住所非私密处和所有经过的地方安置摄像头、窃听器等行为……邵星澜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哪里不对。

这只是一点必要的手段,比起他曾经做过的其他事,这件事简直就是日常的吃饭喝水。

有人会因为自己吃饭喝水而感到愧疚吗?

乔昼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这套九十平的房间有两个卧室,其中一个被改成了书房,书架还是全新没拆塑料薄膜的,乔昼挽起袖子撕塑料膜,视线毫无异样地掠过墙角种着天堂鸟的盆栽,将塑料膜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他还没有神通广大到能一眼拆穿摄像头,但那种被人注视的怪异感觉总是如影随形,他哪里还能不明白这里有什么东西?这种感觉直到他走进卧室才消失不见。

乔昼心里浮现的第一个嫌疑人就是那个儒雅斯文笑眯眯的邵星澜。

对此,乔昼的感觉是……

没什么感觉。

不如说他其实很习惯这种生活。

毕竟他一直觉得自己生活在一场大型游戏里,既然是游戏,当然就有玩家、有制作人、有npc,说不定玩地球noline的某个玩家还是个游戏主播,他们的生活早就以某种方式被人看得透透的了,监视器什么的不过是游戏里的一个小程序,他连自己可能是一段代码都不介意,为什么要介意自己是不是被看光了?

一串代码有什么好看的?哦,不对,如果是他的话,那这段代码一定价值非凡。

乔昼甚至还有闲心感叹一下邵星澜做人底线之高,如果是他的话,他一定在卧室里也装上摄像头,面对显而易见是重要npc的人物,竟然因为区区顾虑就放弃了探索,也太奇怪了。

之后的几天里,就如同邵星澜所说的一样,乔昼在这里得到了五星级贵宾的待遇,一应衣食住行都比照公务员标准,也没有人限制他的出行和各项自由,只要打个报告,还能得到车辆接送的待遇,特调处将他的身份也做了保密,左邻右舍都以为他是某个部门的新职员,见了面还客气地打招呼,偶尔聊一两句天。

不过乔昼不知道的是,这些和他聊天的人走出电梯后,转身就会进入另一个房间,一五一十地将对话巨细靡遗地记录下来,包括当时乔昼的神态、动作,尽管监控有记录,但真正面对面交流的感觉还是不可忽略的。

在这样近乎恐怖的全方位剖析下,邵星澜终于在半个月后再次出现在了乔昼面前,这回邵星澜脸上的笑容更加真挚了些,就像是……

乔昼思索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就像是去某个培训班进修过一样,里头有了种属于人类的感染力,不再是程式化的一个“表情”了。

乔昼用探究的眼神打量着邵星澜,难得有了点好奇,他是怎么做到的?

邵星澜的来意很简单,他邀请乔昼和他一起前往一个京城附近新出现的黑洞。

当然,他并没有提及文森特和终焉议会,只是委婉地说,这个黑洞是游戏类的,京城特调处人才济济,不过在游戏方面,倒是没有谁能超过乔昼,希望乔昼能发挥他的特长,帮助其中的陷落者返回。

“如果你有推荐的合适人选,也可以加入我们,”邵星澜充满暗示意味道,“无论什么人,我们都来者不拒。”

乔昼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骤然浮现:“什么人都可以?”

邵星澜笑起来,笑容里带有鼓励的意味:“不管是谁,都可以。”

第136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一)

当天晚上, 邵星澜就派人送来了这个新黑洞的相关资料,乔昼翻开一看,难得有些惊讶。

因为资料上根本没有什么关于这个黑洞内部情报的消息, 只有一些简单的情况介绍。

这个黑洞刚出现时的等级是c,但在三批特调处成员入内却音讯全无后,黑洞的等级一路攀升,直接跳到了a。

和普通民众不同,特调处的成员可是有特殊联络道具的, 这种根据异能力开发出的道具并不会被黑洞屏蔽,在多次重复实验中一直表现良好,问世以来在各次实际行动中也没有掉过链子,偏偏就在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黑洞里栽了。

京城特调处的副处长曾经带人解决过津市出现的a级黑洞, 救下了一千三百多名无辜群众,这次任务交给他本来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但是跟前面去的两批人一样, 他一进入黑洞就音讯全无, 别说汇报情况的信息了, 就算是通报抵达的确认信息都没有出现过。

副处长栽进去了,黑洞等级立即上调为a级, 到了这个级别, 需要带队的就只能是处长了。

难怪邵星澜这么大方地交出了所有资料,因为能查探出的东西真的少的可怜, 唯一一个有点用的消息就他之前提起过的——这个黑洞有游戏元素。

不过正如同之前京都那个黑洞检测出来的一样,黑洞往往不是由单一元素构成的,单凭一个似是而非的游戏元素就想把乔昼拉进去, 这其实是不太合理的。

除非……

乔昼合上薄薄的几页纸, 若有所思地歪着头, 除非……他们手里还握着一些情报不肯透露,而这些情报让他们意识到,这个黑洞根本不是他们目前的力量能够解决的,必须要借助乔昼——不,应该是乔昼背后的疯医生文森特,甚至是终焉议会。

这实在是一步险棋。

如果乔昼和文森特的关系一般,那么邵星澜带乔昼进入黑洞根本得不到任何增益,很可能和前几批人一样折在里面;而如果乔昼和文森特关系很好,他们固然能借此得到文森特的救援……但也意味着他们需要面对来自怪物的秋后算账。

他们甚至不能确定文森特会不会大发善心解决黑洞。

这里头的不确定因素实在是太多了,做出这个决定的邵星澜,也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他看起来真的不像个鲁莽冲动的人。

乔昼想,但是很有趣,虽然这个选择看起来傻乎乎的,但从另一种角度看,也着实狠毒冷酷。

——如果不提这场行动的不确定性,单就探究乔昼和文森特之间的关系来看,邵星澜这招真的聪明到了极点。

只要想活命,乔昼就一定会实打实地暴露出他和文森特的关系。

邵星澜将自己的性命也放上了天平,用来赌一个事实真相。

这么看来,邵星澜的目的从头到尾一直没有偏离过主题啊。

乔昼一直泛不起波澜的心绪也前所未有地燃起了点别的东西,像野兽遇见了争夺猎物的敌手,血管里奔涌血流的温度都升高了一点,他要好好想一想,该怎么解这个难解的局面。

邵星澜靠在车门上,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低着头翻看一本装订匆促的文件,耐心地等待着另一个人。

现在已经是九点多,作息规律的整栋公务员楼基本上都没有什么人了,也就显得这辆停在这里的车有些突兀。

乔昼扣着袖口的扣子从电梯出来,一眼就看见了玻璃门外站在阳光下的邵星澜,脚步略微顿了顿,相当坦然地欣赏起了这幅美景,略去其他的东西,邵星澜的确有值得令人驻足的好皮相,自认为审美水平不低的乔昼很善于发现生活的美。

知觉敏锐的邵星澜早就感觉到了不远处丝毫不加掩饰的眼神,他不动声色地翻过最后一页纸,停顿了比上一页更久的时间,等听到了对方的脚步声,才慢条斯理地合上文件,抬头露出一个微笑:“早饭想吃什么?边上新开了一家早餐店,老板是南方人,听说老家就是东省的,要去试试吗?”

乔昼礼貌地婉拒了这个提议,邵星澜从善如流地打开车门:“那就直接去任务地点?”

乔昼上了车,给自己系上安全带:“只有我们两个吗?”

邵星澜发动车子,体贴地将空调的风调小:“是啊,这一批只有我们两个,前面进去的人已经太多了,这次从地方调来了一个特殊的异能力者,可以强行将建立过链接的人带回他面前,基本能保证我们的安全,只不过发动这个能力需要很大的代价,而且还有一定时限,所以无法覆盖太多人,两个已经是极限了。”

乔昼点点头,不再发问,看着车窗外的景色一路后退,逐渐模糊成一片色块,在这些行道树组成的绿色中,还有虚幻的女妖张着嘴高歌,翻卷的海浪一层层穿透柏油马路,把灰色的鱼尾搭在消防栓为基点的礁石上,邵星澜对这样奇异的景象视若无睹,驾着车飞驰而过,于是女妖也成了乔昼视网膜上斑斓的一条影子。

在陆续经过了彩色的大泡泡球、长着人手的柔软菌类、粘稠的海带后,车子驶入了一片被警戒线封锁的区域,乔昼熟练地无视了两边慢悠悠扭动的绿色带鱼,开门下车,抬头仰视这个巨大的黑洞。

能吞噬一切电子信号和所有光源的黑洞静默地伫立在眼前,在视线接触到它的一瞬间,周围那些光怪陆离的彩色幻景骤然消失不见,如同它们从未出现过一样。

邵星澜跟着下车,把车钥匙和身上的杂物都扔进一个白色的塑料箱子里,交给一边等待的警员,用征询的眼神看了看乔昼。

乔昼摇摇头,没有往箱子里放任何东西,警员也不多话,抱着箱子就走了。

邵星澜把一只腕表一样的蓝色东西交给乔昼:“研究所的新产品,可以防止我们被同化为沦陷者,虽然后续进入的救援队目前还没有类似反馈,不过防患于未然。”

乔昼接过这个小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两眼,泰然自若地戴上了。

邵星澜见他扣好了背面的束带,才移开视线:“那就走吧?”

“走吧。”

他得到的回应更加平淡,两人就像是闲暇时候遇见准备一起去吃个饭一样,在周围值守的警员的注视下,神情自如地踏进了那张深渊巨口般的恐怖领域。

无论多少次穿过黑洞,乔昼都觉得有种古怪的不适应,好像他被剥离了世界的胎膜,重新降生在了一个新的宇宙,短暂的失明和晕眩后,眼前重新亮起了微弱的光,他睁开眼睛,入目就是一张红木的长案,案上一盏青铜油灯亮着稳定昏黄的光,他手边则是散落的木片和绳索、刻刀、毛笔。

乔昼愣了一下,旋即保持面色不变,眼睛微微转动,审视了一番四周,没有看见其他人,才放心地开始低头打量自己。

素色带有卷耳纹路的亚麻长袍,领口宽松,大袖垂逶铺陈在木地板上,他此刻是一个标准的跪坐姿势,木地板上一层竹制的平台,被削得薄薄的篾条编织成席子铺满四周,几只蒲团散落在边上,这个构造有点像……

乔昼回忆了一番,像是华夏史上魏晋时期的室内构造,就连衣物也带有这个时代特殊的宽松飘逸之风。

这是从未有过的状况。

他以前到达黑洞中,至少自身都是没有任何变化的,这种一键换装的状况……明明是沦陷者的待遇,可他又非常确定他此刻还是他自己,并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人。

乔昼伸手摸了摸空无一物的手腕,沉吟片刻,将这点无足轻重的猜测扔到一边,转而饶有兴致地观察起了四周。

房间是通透开阔的大间,多用移门和屏风遮挡,挂着罗帷的柱子旁放置着作为装饰品的瓶花,瓶子里多是伶仃单薄的一支虬曲老枝,虽然别有凌厉锋锐之美,却带有令人心惊的肃杀。

显贵之家。

仅仅一瞥,乔昼就判断出了这户人家的地位。

而且不是豪富勋贵之家,是重在修行内德传承祖训的世家或诗书之家。

而现在的他,则是因为某种原因被众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原因很简单,这样的大家庭里,子弟读书竟然没有人在旁服侍,看本人衣物穿着和房间布置来看,本尊绝不是不受重视的小可怜,那只能说明这个人因为某种原因——犯了大错之类,正处于不太妙的境地里。

是什么错误,能让一个还算受重视的子弟,成为家族中的小透明呢?

乔昼将视线落到面前的桌案上。

在纸张还没有普及时,用以书写和记录的工具就是竹刀、竹简,还有简易的毛笔,一片片削好的木片用牛皮绳索串联起来,就是一卷书,也因此会有“学富五车”这一成语的出现,乔昼现在面对的就是这样一本还未完成的“书”。

他轻轻捏起尚未串联完成的简牍,简单翻阅了两下,竹简上能记录的字数有限,他很快就看完了上面的内容,也瞬间明白了导致此人境况窘迫的原因。

谢琢,出身门阀世家、少有盛名的谢氏子弟,在这个皇室凋敝、世家坐大的时代,他原本有着锦绣前程,可以从清贵职位做起,一路入阁封相,成为朝堂上翻云覆雨的大人物,接替长辈撑起谢家栋梁,变成下一个世家标杆。

然而在他按部就班跟随长辈安排进入朝堂刷资历后,事情却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谢琢进入丹青台重修史书,这本来是一件不费什么力气又有大功劳大名望的事情,只要按时上下班、核对一下旧史中有无缺漏,再依样誊抄一遍就好,哪知谢琢一上来就闷不吭声地搞了件震动朝野的大事。

他要重修六年卫国战役的史记。

六年卫国战役,来自西方的战火弥漫了丰饶安宁的大夏国度,将半壁江山拖入了血与火的战争中,数十万将士、平民死在了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每一家每一户都在这六年中挂起过白幡,这是大夏王朝心底愈合不了的伤痕。

但更重要的是,在这场战争胜利前夕,无故暴毙的先帝,以及铁板钉钉能够继承皇位却在先帝驾崩后战死边关的先太子。

六年卫国战役,直到战争结束后的第十年,记录这段历史的书册还是一片空白,皇帝似乎一点都没有要修撰这段历史的意思,这也让底下人对六年卫国战役讳莫如深。

而现在,谢琢站出来,说他要重修这段历史。

当然,因为不知名的原因,现在这个被众人认为是失心疯了的谢家三郎,成了乔昼。

第137章 为君丹青台上死(二)

乔昼从容自若地敛了敛过于宽大的袖子, 腾出手拼了拼那堆零散的竹片,上面大多只记录了只言片语。

“……二十六年秋,天大旱, 渭南十五州颗粒无收,漠北边境粮草十不存一,上使戍北军尽取民用, 常平、天丰二仓皆空……”

“漠北大饥, 人相食,千里无鸡鸣, 白骨露于野……”

“北蛮南下,连克儋、平、余三州, 每下一州,必行屠城之举, 烹煮民众为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