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封徽铭不能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后来过了十年、五十年、又近百年,他终于慢慢悟了个明白。

懂一些事,是指他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封家血脉,知道家主并非自己生父,所以往后再怎么得意、再怎么备受关爱,也会知道分寸,知道不能恃宠而骄,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绝非理所当然。

而不那么懂,是指那个年纪的孩童总是渴求安稳,渴求关切,渴求一处家府。即便知道自己是被收养的,只要养他的人对他足够好,他依然会忍不住掏出心肺,巴巴地捧上去。

相比而言,封殊兰就比他自持得多。

同样是被收养的,外人都道她是封家的“掌上明珠”,但她从来不当自己是“女儿”,只当自己是一个渊源深一些的“弟子”。

她本就不是什么热络性子,越大越冷,无意参与过多家事,只领了个“弟子堂仙长”的名号,安安静静地教授剑法。

相比之下,他就知道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他觉得“所知甚多”是家主的偏爱。是因为他天分极高、根骨不错,是个绝好的苗子,远远优于封殊兰这个“妹妹”。所以很多不能对外言说的事情,家主会告诉他。很多不能让弟子跟着的事情,家主会带上他。

久而久之,他在封家就成了仅次于家主的人。

后来,只要家主不便或不在,他就理所当然成了做主的那个。

再后来,哪怕家主在场,他也不落下风了。就好像……家主年纪越来越大,而他正值当年,所以渐渐有了取而代之的能耐。

于是时间久了,他便习惯于受人注目了。

很少有场合能让他露怯,大多数时候,他都能应对自如,甚至有点稳如磐石、不怒自威的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意识到……其他门派正值盛年的弟子很多,不远不近,与封家交好的花家就有不少,但没有哪个正值盛年的弟子能堪当家主。

因为还不够格。

他以为自己够格,其实只是碰到的人不够多,见到的场面也不够多。毕竟他仗剑驰骋,也都只是在人间。

若是碰到真正的仙,他便什么都不是。

一个多时辰前,那个陌生的年轻人无声无息出现在书阁时,封徽铭手指按着书桌上的剑,心想:这人委实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话没多问,快如雷霆般出了剑。看见对方甚至连剑都没碰上,心想:就这反应,居然也敢擅闯封家的百宝书阁。

直到他一剑刺到近处,才终于觉察到不妙——

因为他发现那富家公子模样的年轻人眸光半垂,正看着他的剑尖。

换句话而言,所谓的雷霆之势在那人眼中其实并不够快,他甚至能看清剑尖的走势。

可封徽铭意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

下一瞬,他就看见那公子眉眼轻抬,同他对上了视线。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剑尖并没能刺进任何皮肉中去,反而像是被卷进了浩瀚汪洋中,进不得、退不得。

紧接着,如无端阔海一般的威压从那公子身上倾泻而出。

封徽铭握剑的那只手猛地一震,血脉纹路自手指浮现出来,疾速朝上蔓延。

他在剧痛之中松了手指,吃痛地闷哼一声,长剑当啷掉落,在地上滚了一圈。

殷红的血顺着胳膊流淌下来,在地上滴成了一洼。

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臂血脉崩裂了几处,同时他也清晰地知晓,这是对方手下留情又留情的结果……

因为以那威压的冲击之势,他活不活着都难说,只受这一点伤,已经是万幸了。

那一刻,封徽铭几乎是恐惧的。

任谁当了近百年的天之骄子、少有敌手,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是蝼蚁,那种冲击并非常人能够承受。

百宝书阁不远处,有众多日常巡查的弟子。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妹妹”封殊兰。

只要他想,他可以瞬间召聚数千人来百宝书阁。

但当时的封徽铭一个人也没有惊动。

一来,他觉得毫无意义。二来……长久的自负心作祟,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连剑都没拿住的样子。

他只是浑身僵硬地看着来客,问对方:“你是何人……”

而那人却道:“我是何人与你干系不大,我来叨扰只是想问些问题。”

封徽铭道:“……什么问题?”

那人从头至尾没动过腰间的剑,手里拎着一个镂着银丝的面具,在灯火之下闪着微如碎星的光。他捏着面具边缘,歪了一下头问封徽铭:“落花山市千百人皆为灵缚,你知晓么?”

封徽铭瞬间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他还没答,那人便点了点头道:“看来知道,那我便没来错地方。”

封徽铭张了张口:“我……”

那人没等他说完,又道:“我再问你,那些缚的灵魄被拘在一处禁地,你知晓么?”

封徽铭喉咙动了一下。

那人漆黑的眸光盯着他,片刻后笑了一下。

他怀疑那人易过容,因为五官虽然俊秀,却并不太过出挑。跟那双眉眼实在不搭。

那笑意融在眉眼里,应当是极好看的,却并没有落到眼尾,笑得并不真切,像摸不透的雾。

“看来也知道。”那人又说。

封徽铭脑中飞速转着,想着这人来历,想着他的目的,想着……他们掩藏许久的落花山市。

然而对方并不给他太多时间思考。

他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人已经站在了他面前。

这一次,罩顶的威压里便不存在“万幸”了。那人道:“落花山市那些人……那数以千计的缚,是你们封家聚来的么?”

等封徽铭反应过来,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下意识点了头,答道:“是……”

第48章 凭依

那个“是”字刚出口, 封徽铭便怔在原地。

我为何会说“是”?

封徽铭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紧接着他便舔了舔发干的双唇,想摇头分辨:不是!我刚刚那句作不得准, 不是我家聚来的!

然而他脖颈就像被人钳住了, 一动不能动。舌尖也仿佛被人点了咒, 一个“不”字都吐不出。

他站在自家百宝书阁里,同那个威压如瀚海的陌生公子目光相接, 居然连一句辩解之词都说不出来。

封徽铭急出了一身湿汗,眼珠都因为用力犯了红。

他嘴巴开开合合数次,垂在身侧的手指攥成了拳, 最后只挤出一句:“我……我封家并非有意如此。”

我日。

封徽铭生平第一次在心里爆了如此粗口。

一方面是冲他挣扎未果的状态。

一方面是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很不对劲, 就好像在说话时, 唇舌不受自己操控一般, 说着自己根本不想说的话。

这若是在民间,那妥妥会被认为是中邪。

可他不是寻常百姓,他是封家仅次于家主之人, 谁能动到他的头上,谁又敢乱动到他头上?

封徽铭眼珠微凸,盯着面前这位陌生公子。有一瞬间, 他几乎以为是对方干的。

有着如此浩瀚威压的人,又是如此近的距离, 想要操控他似乎不算难事。

可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

这人显然是来问话的,他想要问明白的就是这些事,又何必来操控他说出答案?这讲不通啊。

那便是另有其人了。

封徽铭看着那位公子, 试图告诉对方:我方才所言皆是假话, 那并非是我想说的,而是有人给我动了手脚, 不要听信!

但这句话,他依然讲不出口。

而那位公子目光始终落在他脸上,似乎将所有挣扎都看了进去。对方轻轻蹙了一下眉,复又松开。

过了片刻,那人问道:“这样吧,我换个问题。”

听到这句话时,封徽铭眼泪差点淌下来。

他感觉对方应当看出了他隐藏在表情和话语之下的挣扎,但不能确定他是真的、还是装的。

那位公子又问:“你们封家同落花山市的封禁之地,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

封徽铭在心里喊得声嘶力竭。

他做好了又要说不出口的准备,却见那位公子眯了眯眼,轻声重复道:“没有关系?”

直到这是,封徽铭才发现自己这次居然说出了声,而且并未被更改,原话原样地说了出来。

他先是一喜,心说总算将实话讲了出来。但他转瞬又是一惊……

因为他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

倘若他这次也说了相反的话,说“关系深重”,那么他相信那位公子定能看出来他不对劲,并且十分笃定。

可偏偏他这次说了真话。

这在对方眼里,“被操控”一说就很难成立了。

真被操控,为何一句真一句假呢?

这样半真不假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是他自己在故作玄虚。

封徽铭僵在原地,这次他是真的满身冷汗了。

明明没说几句话,他却感觉自己脑袋嗡嗡作响,一团乱麻。他开始试图给那位公子解释:“落花山市众人皆为灵缚,这点我家确实知晓。那灵魄镇在封禁之地,我们也确实有些耳闻。毕竟整个落花山市都由我家照看。但为何挑中那些灵魄,又是从何将他们聚在一块儿,我……我封家真的一无所知。”

他飞快地说着。

为了解释一句,便不得不从头开始讲述。

“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我还年幼,这些事大多是从父……从家主那里听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