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大悲谷里中招的人,一个月之内服下无梦丹,会封魂七七四十九天,等再醒过来,就恢复如常了。唯一的风险,是会因为封魂太久而丧失五感之一。

若是超过了一个月……哪怕吃下一缸无梦丹,也无济于事,那是神仙难救!

那一整年医梧生都在炼无梦丹,时常不眠不休,但总算是救了一大批人。家主花照亭怕他累到,特地嘱咐门内弟子,不准拿任何杂事打扰医梧生,还挑了一批弟子帮他打点清心堂。

到了那年末尾,冬月左右,大悲谷封谷已有月余,再没有新中招的人。

医梧生总算得了几分空闲。

那天,花缸里埋的是最后一批无梦丹。

“这无梦丹跟寻常丹药不同,不能沾火,不进丹炉。得用清砂仔仔细细地埋着,埋到三尺深,每日往砂上浇静泉水,嘶——”

医梧生正跟阿杳交代着,忽然感觉脖子后面有点痒。皱眉抓挠了一下。

“水要冻过的最好,切记不可——”他说着,又觉得有些痒,索性把手里的丹药篦子给了阿杳,自己让到一边。

他抓挠了一会儿,感到后颈一阵烧痛,便要进堂里。

结果刚转身,就听见阿杳轻轻“啊”了一声,道:“师父,你脖颈淌血了,我给您拿止血膏涂一下吧。”

抓了几下就淌血了?

医梧生心里纳闷着,摆摆手说:“不用,你继续埋无梦丹,我去房里。”

当时房里有个洒扫小弟子,正在整理药柜和床铺。

见医梧生匆匆进来,手指上还沾了血,慌忙翻了止血膏出来:“先生我帮您。”

医梧生看了眼自己沾了砂又沾了血的手指,没再推拒,在桌边坐下,等小弟子涂药。等了好一会儿,小弟子却迟迟未动。

“怎么了?”

“先生,您……”小弟子的声音有些虚。

医梧生转头,就见他抓着药钵,脸色发白。

“怎么脸色这么白?破皮烂肉也没少见,几道抓痕吓成这样。”医梧生哭笑不得,抓了布巾擦手,正要接过药钵自己涂,却见小弟子手指一抖,药钵摔在地上,止血膏糊满了地面。

医梧生愣了一下,拎了袍摆匆匆进里屋,翻找出两面铜镜照了一下。

他在铜镜里看见自己抓痕深重的后颈,血肉淋漓的程度,一点儿也不像常人手指抓出来的,倒像是利爪挠的。

而在那几道抓痕之下,还有一点残余的墨印,跟大悲谷里中招的人十分相似。

一瞬间,医梧生简直浑身发寒。

他撂下铜镜,翻箱倒柜找出了上一批剩下的无梦丹。

常人来说,无梦丹一颗足以。

他生吞下一颗,衣衫都顾不及换,就在床榻上躺下。一直睁眼躺到天黑,也没有丝毫封魂的动静。

他又从床榻上爬起来,手指发颤地抓着瓶子,倒了一把无梦丹,全部吞了下去……

这次,他倒是睡了,却并非封魂。

无梦丹是他亲手炼出来的,有什么效用他比谁都清楚。中招超过一个月,吃再多也于事无补。

所以,再之后的事,他统统记不清了。

不过就算记不清,他也知道会发生什么——寄体的邪魔会被惊动,迅速蚕食掉魂肉,占据成为这具躯壳新的主人。“他”依然做着平日每天会做的事情,不会让人看出异样,然后等着饥饿到来。

邪魔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饥饿难耐,要以生人灵肉为食。

在极偶尔的时候,医梧生会恢复一些意识。就像一抹残魂不甘离去,还想试着占据主权。

第一次短暂清醒,他看见那个帮他涂药的小弟子在书柜边扫尘,还冲他躬身行礼叫“先生”,他试着叩了一下对方的后脑勺,果然听见了空空的木鱼声。

第二次短暂清醒,便是二十五年前的那个寒夜。阿杳疯了一般在堂前哭叫,他的兄长医梧栖笑着躺在血泊里,他的妻女还有父亲被人叩击着身体,发出了跟小弟子一样的空音。

他出身仙门,曾经也是翩翩才俊。那一晚,却忽然有了沧桑气。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深夜,他耗尽灵神,挣扎着占据了一丝意识,直奔家主所在的剪花堂。他想告知花照亭,把四堂长老的位置卸了,把手上所有的事情托付了,然后让花照亭杀了他。

因为宿体的邪魔不会让他自戕,他必须得找一个能制住他的人,杀了他。

医梧生跌跌撞撞到了剪花堂,顾不得礼仪,一把推开堂门。

花照亭正拎着一个长嘴茶壶,弯着腰往墙边的花缸里浇水。闻声转过头来,一脸疲惫。他地指了指医梧生说:“好你个梧生,要换做门内弟子,在我下了禁令之后还不经允许就往我这剪花堂闯,定要狠狠罚。”

医梧生没答,他感觉自己意识又快消失了,他得抓紧在那之前,交代完事情。

于是他“砰”地撞到桌前,一把攥住花照亭的胳膊:“家主……”

那一瞬间,他的力气很大,攥得花照亭也撞在桌上,身体趴伏了一下。

于是,医梧生看到了他的后颈。

花照亭的后颈上也有半愈合的抓痕,抓痕之下也有一道残余的墨印。

刹那间,医梧生瞳孔骤缩,冰凉寒意从头直灌到脚。

“你怎么了?”花照亭问他。

医梧生话语刹在舌前,道:“我……我得闭关一阵。”

***

医梧生脸色苍白,神情沉寂,转头看了怔怔的阿杳一眼:“阿杳平日里性子热情稳重,是能担大事的人,又是仙门弟子。不会因为目睹了某个人被杀,就吓疯成那样。他是被人拍了一道禁术,刻意让他说不清话的。”

“我后来回到清心堂,只来得及做一件事。”医梧生沉声道:“就是给他又加了一道禁术,两重禁术之下,至少桃花洲上无人能解。禁术持续多久,他就会疯多久。”

“我怕他若是清醒了,说些不该说的。这桃花洲上,没人能帮他。”

毕竟阿杳从小跟着医梧生长大,目睹了医梧栖死去的来龙去脉,清醒之后必然要跟医梧生说明白。若是再看到医梧生后颈的印记,十有八·九会跟那个洒扫小弟子一个下场。

“再后来,我就没有醒过了,一直到今日。”医梧生穿过院里的浓重夜色,看向风雪屏障外的幢幢人影:“邪魔只要不被惊动暴起,二十五年也就这么过来了。家主以剑入道,是百年间几个最接近于飞升成仙的人之一,寄宿在他体内的邪魔一旦被惊动,根本没有比他更高的人能拦得住他,我桃花洲千百弟子恐怕都——”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边一道剑影已然出鞘。

医梧生:“?”

“你——万万不可啊!”医梧生又不好撒开纸,慌得不顾斯文,喝止道。

“哎,喊晚了,歇歇吧。”乌行雪拉了他一把,转身看见萧复暄带着一身霜寒凌冽的剑意,偏头问医梧生:“你说他修为如何?”

“几近飞升!”医梧生重重道。

萧复暄淡声重复道:“哦,几近。”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道剑影已经横贯长空,化作万道金光,带着九天雷声,在迷眼的风雪屏障中,精准地对着花照亭,直砸下来!

第12章 梦铃

在花家众弟子眼里,家主花照亭已经很久没有动过自己的剑了。

仙都覆殁后,仙门里最接近飞升的那几位就成了人间的至高者,无人能敌。

虽然这些年邪魔横行,愈发猖狂无忌。但每次剿魔,都是集门派之力,真正需要花照亭认真出剑的情况少之又少。

上一回还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葭暝之野。花家和照夜城的人狭路相逢。那黑菩萨不知要帮城主乌行雪办什么祸事,被花照亭一剑拦下。

花照亭以剑入道,虽然平日里说话彬彬有礼,客套圆融,但那只是因为家主之位坐得太久,整日与门派事务打交道养出来的气质。

但凡见过他出招的人都知道,他的剑道,天然带着一股凌然快意和直刺长天的霸气。

几近飞升的那几位里,他或许不是最厉害的,但他确实极不好惹。

而此时,金色剑光穿云而来的刹那,花家一众弟子听见了金石长鸣,响彻整个桃花洲——

花照亭出剑了!

弟子们瞬间热血沸腾。

当年身在葭暝之野的人至今都还记得,家主长剑出鞘后的惊才绝艳和气势如虹。

如今又能再见,何其有幸。

于是,花家近千弟子手腕一转,祭出的万千飞剑瞬间调向!跟着花照亭一块儿,剑尖齐齐对准了天上砸下来的金光巨剑。

结果飞剑刚出,弟子们脸色便腾然一变!

因为他们看到了花照亭的剑。

当年绕着剑刃的清朗剑气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蛛网似的红丝,自剑柄一路向下,布满整个剑身。离得近的人,还能闻到剑上有股腥甜气。

他拔剑的瞬间,满院的皮囊、头颅以及邪魔残余都骚动起来。

不对!

真的不对!

这剑有问题!

众人内心惊涛骇浪,但紧接着,他们又闪过了另一个念头——

如果有问题的不是剑呢?

如果……这一夜带领他们追剿邪魔的家主,本意并不在追缴,而是跟那些朝圣的邪魔残骸以及医梧生先生一样呢?

这二十五年来,桃花洲内所有弟子每日早晚都要去一趟刑堂,以免有人被邪魔附体还混在其中。就连刑堂长老自己也不例外。

这令是家主下的,只有两个人从来没有被查过。一是身体不好常常闭关的医梧生。另一个,就是家主花照亭自己。

弟子们头皮一麻!然而此时再想有动作,已经完全来不及了。他们只来得及抬起脸——

就见那万千飞剑尚未靠近金光,就变成了粉末。顷刻间,烟消云散。

弟子们周身一震,犹如被人叩了天灵,握着剑鞘的手指一麻。

就听无数“当啷”声响起,近千人瞬间没了法器。

他们只能圆睁双目,看着家主花照亭血剑一转,带着蓬然缭绕的邪气,尖刃朝上!剑意直冲天际,狠狠地与那道金光撞上。

锵——

金石相击的尖音乍响!

霎时间光华耀目,众人被晃得闭起眼,接着便听见了某种铮鸣。

他们艰难睁眼,就见那道金光巨剑抵着花照亭的剑尖,悍然下压,直贯下来的气势和力道分毫未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