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仍未出鞘。

长臂男人暗暗咬牙。

倒是有些小聪明,他愤愤地想,一招鹬蚌相斗,身法漂亮,胜在娇小灵活,不然换做他人,定是没那么容易逃脱。

不过是点小伎俩罢了。

他心中有些急躁,此番碰上比剑大会这般场面,又有幸结识了空明大师的弟子。闯荡漂泊数载,好不容易这些沾点传奇的名字能同自己扯上关系——

可不能叫人小看了去!

他庖厨出身,吃苦数年练得如此境界,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扬名立万?机会就在旁边看着,必须尽快结果这丫头,才能搭上这座桥!

正要动作,却听得耳边有人轻声。

“换我去攻她正面,你来断她后路,她虽灵活,但气力不足,经不起紫砂掌威力,只要挨上一下,便能结束——”

“你想办法近身,去夺她的剑。”

他大喜,黄兄果然看好自己,只要计划顺利,二人情谊定能更上一层,夙愿也便更进一步了。

那少女站在几步外的树下,显然不知这边有何打算,她打了个呵欠,竟露出百无聊赖的表情。

“还商量对策呢?何必麻烦,一起上便是了,”她懒洋洋道,“如此鬼祟,真叫姑奶奶瞧不起。”

黄姓男人双目炯炯,死盯着她动作,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我说了两遍,你还没记住,真是蠢货。”

“你何时说过两遍?”

“茶棚底下说了,方才又说了,”少女嘲讽道,“乖孙儿,脑子这般不够用,还到处编排人呢?”

黄姓男子咬紧牙关,他用余光瞥见,同伴已经暗暗往旁边撤了几步,是蓄势待发的模样。

他嘴上仍拖延道:“方才那个步法,倒是少见。”

少女闻言,展颜一笑,看起来十足的天真活泼。

她脆声道:“想学啊?磕三个头,叫声奶奶,包教包会。”

黄姓男子强忍怒意:“你这臭——”

少女的笑容慢慢冷下去:“接着说。”

“别不知好歹!”

一声暴喝响起,他陡然扑了上去,长棍一震,生生激出棍身雨水。右臂一曲,足有雷霆之势,朝她面门狠劈而下!

这一招从上而下,无论矮身还是后撤都无法实现,若她想故技重施,是万万不能够。

更别说,旁边的长臂男人也飞身而前,一双手如火如电,狠命朝她后腰袭去。

目标是腰上的剑!

异动只在一瞬间,他们二人的速度已经无法再快,任凭是有多年对战经验的老手,也无法立即想出最好的拆招。

一尺、半尺、三寸。

近了,更近了。

长臂男人大喜,他已经能看到那剑鞘上古朴精致的花纹,只要再进一寸,便能轻松夺下——

雨忽然变大了。

在这惊心动魄的瞬间,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他却莫名生出了这么个念头。

雨忽然下得很大,不再绵绵轻薄,而是倾盆而下,砸落到他肩上,有点凉,又有点痛。

他的思绪忽然变得迟缓,眼前再次有了之前那种朦胧茫然,他抬头,望见一双亮如晨星的眼。

以及比这双眼,亮过百倍的剑光。

他轰然倒下。

而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拖延敌人,攻她面门的同伴,早已脱逃到十步之外。

空明大师的弟子,江湖之梦的契机。那看似势不可挡的棍招,在出手的下一刻,便悄然变换了方向,力度尽散。

只不过是虚晃的一招,晃的不是对手,是同伴。

要的不是她的命,是他。

他的头顶已绽开数道细小血口,每一道都汨汨流出鲜血,那些寒凉的雨水不是雨水,是她的剑。

她的剑终于出鞘,而他的紫砂掌到底也没拍在敌人身上。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听见少女在不满地呼喊。

“跑什么?不是大丈夫吗,怎么就故意把兄弟给卖了呢?”

这是最后的所闻。

而被呼喊的人,正在湿漉的山林间穿行。

他面沉如水,速度迅疾,内心震荡却久久不歇。

原原本本见到了两次,那个步法绝对是……可是怎么会被这样的小丫头习得?这不应该!

得快些逃脱,明净峰不必去了,眼下这个消息才是至关重要,他要回去禀告此事……不行,得派人来盯着这丫头,不然以后再难找寻。

虽然此番全因自己鲁莽所致,但用不相干的人,换来个绝佳消息,实在是划算。到时候回去,定能受奖励赏赐……

他陡然停住脚。

前方一株枝叶繁茂的粗大树木下,站了两个人。

一个锦裙少女,一个素衣公子,他们打着伞,没有任何武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树下,好像已经候了许久了。

他已经感受到不妙。

这二人一语不发地看着他,同方才在茶棚的模样完全不同。似乎只是背挺直了些,眼神深了些,但给人的感觉完全天差地别。

少女定定地直视他,全无方才的躲闪犹豫。而那看似体虚孱弱的草包公子,竟有了深不可测的意味。

要逃。

他转身,却也来不及转身,因为那少女比他快了一些。

就快了一些,但她已经来到了他身前。

他瞪大了眼,看见她伸手——那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没有握着什么刀柄剑柄,它就那么伸过来,小指微翘,拇指微敛。

然后,他的混铜棍便不再是他的混铜棍,它落到了她手中。

再然后,她将手一扬,这件陪伴他出生入死的武器落入草从间,擦出了些雨水。

一切只发生在分毫之间,他有注视的机会,却没有反抗的能力。因为她实在太快,像一阵风从臂膀间溜走,你要如何提防一阵风?

他绝望地意识到,为何临行前师父反复告诫。

谨言慎行,谨言慎行。

当伞柄穿透胸膛的时候,他又意识到,刚刚夺棍的那一手,似乎也是很值得回去禀告的。

可惜没这个机会了。

那把他钟爱的,铜铸的武器,被人捡回来他脸上戳着,像在戳什么烂泥。

冰凉坚硬,一如他此时正逐渐失温的身体。

有人说:“喂,感觉怎么样?”

她在发问,却好像并不想听他回答,因为铜棍从口唇进入,深深地,一下又一下插在他喉咙里。

几乎要捣到心肺之中。

全是腥甜破碎,他已经不能再发出声音。

她又问了几句:“女人到底能不能闯荡江湖?”

“能不能这么杀了你,嗯?”

“感觉怎么样?怎么不说话,是不想吗?”

“他们说死之前说不了话的人,来生会当哑巴。”

她轻轻地笑:“你这嘴留着也无用,来生便做哑巴吧。”

第47章 旧友逢

场面一时十分可怖。

男人仰面躺于泥泞中, 庞大身躯已然僵硬,胸口鲜血淋漓的大洞是致命伤处,那是某把纸伞造就的。血液从伤口流淌而出, 又被雨水冲刷, 于草泥间晕染开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柄粗长的铜棍从他大张着的口中进入,贯穿血肉后, 扎在了地上。

看上去,像被自己的武器钉死在湿泥之上。

雨势渐渐小了。

造了杀业的纸伞此时被人垂着,雨水顺流而下,从沾染着血色的伞顶滴落, 将那丝丝嫣红寸寸地洗涤。

提伞青年默然凝视蹲在尸体旁的少女。

“佛门有不两舌之说,”她平静道,“这人师承季室山, 也算半个佛门弟子, 如今犯了两舌恶业, 我便代其师, 送他好好悔过罢。”

雨丝打湿了她的眼睫, 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也轻描淡写。

好像刚刚那个手持尖锐插入别人喉舌中,又反复翻搅的人不是她。

胸口伤是江琮刺的,已经足够致命, 但她仍当着他的面, 在必死之人身上行了点暴虐之举。

他觉得多此一举,无甚必要。但她看上去心情不太好, 若是解气, 那搅一搅也无妨。

他在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

刀者素来以慈爱温厚著称, 而他的女儿显然和他完全不同。这些戾气与狠绝是与生俱来的,还是后天经历所致?

江琮注视少女乌润明亮的眼,那眼中平静默然,没有半点不忍或犹疑。

面对那等侮辱,她并非无波无澜,但却能够平静无波,若不是另一位客人突然出手,或许今日根本不会有如此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