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和江琮大多数时候都会乔装身份,或以黑布覆面,再同青云会暗哨交流。

“就算某日直接现身,他们也不会认为这是你我的真实身份,”江琮说,“无人不知,十二舵主最善伪装,即使见了真,也等于假。”

泠琅感叹:“此所谓——弄假太过,便难以成真罢?”

青年默然许久,才轻声道:“便是如此。”

这番见识下来,泠琅对青云会暗网的认知更上了一层楼,怪不得江琮足不出户,也能晓得哪家郎君生得白,哪家公子长得高。

这数十处暗点如蛛网上的关窍,任何一处稍微弹动震荡,他便能瞬间知悉。偌大京城,他仿佛才是幕后知晓一切的窥伺者。

而这样的角色,普天之下有十二个,他们分别盘踞在各处,拥有着可观的军备,数名忠心耿耿的能人异士,以及依靠钱庄酒楼获取的源源不断的金钱。

这样都不算造反,世上谁还算?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隐在黑暗中的青云会,如另一只翻云覆雨手,能有同明面上的女帝一较高下的资本。

她深深意识到,能支撑着这一切安然运转的青云主,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而要单枪匹马地挑战如此庞然大物,更是痴人说梦。

纵使她知道李如海之死同青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仅凭自己,怕是在西京转上半年也如无头苍蝇。

攀上了江琮这株歪脖子树,实在是最妙的一步棋。

歪脖子树此时倚靠于窗,背对日光,视线不凉不淡地落在她身上。

“在想什么?”他问,“眼神这般古怪。”

“在想夫君手段通天,能同你有这段缘,实乃三生有幸。”

“是么,夫人真会这么想?罢了,”江琮凉凉道,“过几日,我便同母亲说下江南之事。”

“咦,你去说?为何不是我来说。”

“这种事还是由我来要好些,毕竟……”

毕竟什么,他便不说了。泠琅暗忖,这人不会在顾虑什么婆媳争端吧……

争端自然不会有的,转眼,端午便到了。

府上人人都得了咸鸭蛋和米粽,侯夫人还放了众人半天假,允他们去探亲或看龙舟。

而她自己,带着儿子儿媳,订了洧江边上最气派的酒楼内最气派的一个包厢,一面看着下首热火朝天的龙舟赛,一面喝茶吃糕,同对面的年轻夫妇闲谈。

“祭日可是大事,”她温声道,“我知晓你一片孝心,这祭拜之事更该早些说,我也好为你二人置办。”

“儿感激母亲好意,只是子璋刚有好转,此时不适宜远游……此事便一直压着没说。”

“嗐,不说,他这个做夫君的难道看不出来?还好他算有眼色,主动来同我说,到底没耽搁时候——好了,不说这些,瞧瞧龙舟罢。”

说着,侯夫人凝望着热火朝天的江面,饶有兴致道:“黄绸的不错,我观这艘上面的少年个个遒劲结实,虽当下落后,但过了半途,定能后来居上。”

泠琅闻言,赶紧收回欲垂不垂的泪,忽略身边江琮似笑非笑的眼神,也往江面上眺望。

“儿不懂这些,”她娇赧道,“只晓得那红绸的冲得最前,十有八九便是获胜者了。”

侯夫人摇扇微笑:“非也非也,你们且瞧好了。”

最后果然是黄绸的赢了。

侯夫人大喜,一边吃茶,一边洋洋洒洒地忆往昔军中时光,说她从前如何操练士兵,如何观察个人潜质,又如何挑选出其中精锐来。

泠琅对这些挺感兴趣,一边扮作捧哏,一边甜言蜜语,只把侯夫人哄得眉开眼笑、谈兴大发,连儿子何时起身离开了都未多加注意。

回去的车马上,只有江琮和泠琅二人,侯夫人在酒楼偶遇其他贵妇,相约着去别处了。

泠琅懒懒地倚在软垫之上,餍足长叹:“今日所得颇丰。”

“所得什么?”江琮哼笑了声,“如何从步态眼神来评判男子是否精壮?”

泠琅衷心赞叹:“这个问题上,母亲的见解的确独到老辣。”

江琮淡声道:“那我便提前恭贺夫人学有所成。”

泠琅撇嘴,说:“你不也颇有所得?我们先前说话的时候,你偷溜出去,是为了同暗哨说话罢?”

今日的确巧,侯夫人一掷千金订下的酒楼,正是江琮这个狡兔的三百窟之一。她一定不晓得,这笔钱兜兜转转,竟一点儿也没流往外人田。

江琮坦然道:“有个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

“快讲。”

“五月底,正是是明净峰招收新弟子的时候。”

泠琅翻身坐起:“届时不是正好浑水摸鱼?这可是大大的好消息!”

“坏消息是,这是他们头一次正儿八经地招收弟子。”

“什么意思?”

“明净峰剑术天下一绝,每年都有人挤破了头想上山学剑,但它向来孤高挑剔,只看眼缘资质,不管来人是豪侠之后还是贵人之子,若不合标准,便统统拒之门外。”

“净说些你我都知晓的废话作甚?”

“但今年不同,或许是这样的做派维持太久,山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发了布告,说届时开展竞剑大会,前三甲便能拜入明净峰门下。”

泠琅哑然:“此话当真?这可不是世外剑宗的风格啊?”

江琮道:“这便是坏处,头一次操办这种事,谁也不知里面的水会有多深。”

泠琅思忖片刻,忽然莞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可,行到山前,还怕没有路不成?”

她悠然道:“既然开办比剑大会,那按理来说,明净峰对于某些想要瞻仰剑宗风采,借此机会挑选能人的来客,也不会断然拒绝。”

江琮轻笑道:“我同夫人……想到了一处。”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些许狼狈为奸之意。

第43章 野地祭

元升三年五月十二, 宜嫁娶,宜土木,宜出行。

这天晴空万里, 一碧万顷, 几缕浮云如丝如絮,在天角自在悠游。洧水风平浪静,水面点点波光, 如跃动着的金片。

安远渡上,一排柳树垂下柔软枝条,于风中静静招摇。伴随着阵阵蝉鸣,泾川侯世子夫妻挥别侯夫人, 登上了往南的舟船。

船是好船,精致而宽敞,特意重金请来的船工是有多年经验的老手, 将船驭得四平八稳。立于船内, 几乎感觉不到摇晃震荡。

泠琅立在甲板上远眺, 心中第不知多少次感叹, 有钱真好。

想去年, 她千里迢迢来西京的时候,坐的是驽马驴车,睡的是寻常客栈。偶尔有差错,天黑了寻不到住处, 便在荒郊野地中应付一晚。

结果半年不到, 她摇身一变,进出皆有人搀扶, 休憩亦有人把守。本该舟车劳顿的漫长旅途, 变作成日在画舫似的舟船上吃茶看景。

若定力稍不足些, 怕是会流连其间,什么深仇大恨都抛之脑后了。

唯一有些许不适的是,在船上,她需同江琮歇在一处。

对于此,泠琅一时难以适应的,同玉蟾山别馆的宽敞气派不同,船上条件有限,床榻要窄小了许多。这就意味着大多数时候,他们二人不能各自偏安一隅,总会有些摩擦走火。

比如此刻,泠琅其实快睡着了。

锦被柔软舒适,船底浪潮声响隐约可闻,她思绪已经渐渐迷蒙,有类似于失重般的迷幻感。

在梦境与现实最模糊的交界处,眼看着就要坠入无边甜乡——

少女一个激灵,幻象一一退却,她清醒了过来。

还是不习惯入睡之时有人在这么近的地方。

泠琅暗暗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同样毫无睡意的眼眸。

江琮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暗色中,他轮廓较白日会更深刻一些,现在一语不发地将她瞅着,颇有点危险意味。

泠琅毫不示弱地盯回去,她低声质问:“看我干什么?”

江琮凉凉一笑:“没什么,只是在想今晚夫人会有何种花样。”

泠琅便哑口无言,上船已有五六日,几乎每一晚,她睡着后都毫无安分可言,第二天醒转,便是江琮隐忍而冰冷的眼神。

她时常做梦,若梦见同人比划拳脚,那定会挥舞着手臂砸到他。梦见殊死逃窜,腿一横,便施施然搁在对方腰间。

还有次梦见在山坡纵马,正是激烈畅快的时候,她手腿并用地贴在他身上。他想扒开她的手,她却生怕颠簸坠马,不依不饶缠得更紧。

梦里的马很结实,现实里双腿缠着的腰背也很结实。梦里的马很乖顺,醒来后江琮的表情却冷硬得像块冰。

他冷笑连连:“昔有孟德好梦中杀人,未曾想夫人也有这本事。”

泠琅心头发虚,但很快便梗着脖子道:“我还未嫌夫君身冰体凉,别的郎君热炕头,轮到你,便成了冻炕头。”

“既嫌冻,便莫来挨我便是,怎得一到半夜便如此缠人?”

“平日里思虑太重,总是做梦,怎么能全怪我?还不是你太过无用,若早能查明真相,我便早些解脱开来,届时谁也扰不了谁。”

话题进了死胡同,双方偃旗息鼓。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同样的争斗往往会重新上演。

两害相较,泠琅觉得自己的不适便没那么不适了。江琮睡相很好,好到像个冰凉安静的死人,从来只有她折腾他的份。

更何况,在洧水上行了十日后,她也逐渐习惯有人在旁的感觉,不会再辗转反侧,连对方呼吸都能惊扰。

至于江琮——也早习惯挨打了吧。她没有太过关心,倘若第二日醒来,他没用凉飕飕的眼神看她,她便假装一夜无事发生。

眼下有更重要的,青州将近,下一处便是滁州。

滁州,泠琅胡编乱造的故乡,她在这里生活,有一个子虚乌有的教书先生父亲,而他在她十五岁那年去世。

戏,在下船前几日已经暗中上演。

众人发觉,离滁州越近,少夫人却一日日地低落下来,胃口不佳,神色也是恹恹。

众人茫然莫名,绿袖却从少夫人同世子的交谈中得知了一些信息,原来少夫人父亲当年去世后,她作为孤女守孝那三年里,曾经受过一些欺凌排挤,甚至险些被抓去嫁人。

如此一来,虽这里是她生长的故乡,更是生父坟茔所在地,但因着城中那些恶人,她其实没什么故地重游的欢欣。

竟有这样的前因,众人听闻皆义愤填膺,说这回世子定会给那些恶人一点惩戒。

然绿袖又说,少夫人心地良善,过去的事并不愿多计较,如今她有了好际遇,过往种种便随风而去罢。

只是这滁州城,就无甚好怀念的了。

那日,天上正好飘着蒙蒙细雨,将所有色彩都氤氲成一片。淡青或云白,朦胧地铺陈于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