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校把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特别认真严肃地小声道:“我不同母妃说父王在宫外吃独食的事,父王也不同母妃说我偷吃点心的事,好不好?”他举起手来,小拇指微微张开,“我们拉勾。”

“好,拉钩。”朱常溆好笑地学着儿子的模样,伸出手去同他拉了个勾,许下承诺。

第二日,赵士祯代为呈上来的奏疏是同前阁老朱赓的死讯一起送上来的。朱赓是因浙江贪墨案而受了牵连,不得不上疏辞官,固然可怜可惜,但朱翊钧和朱常溆都认为他并非不知其中关窍。

知道,却作壁上观,冷眼看着那些人将手越伸越长,最终酿成大祸。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罪。

礼部给朱赓的定的谥号很快就上呈给天子,朱翊钧批了个可,便把后头的事全部交由礼部官员去处理。

比起这些事,朱翊钧对儿子口中所说的甘薯更感兴趣。内阁诸位辅臣也特别在意,此事关系到了民生,乃是国之根本,不得不重视。

徐光启的奏疏中写地很清楚,他自己就在漳州,看到了当地耕农种植。如何选育良种,怎样才能提高甘薯的产量,奏疏中都写得分明。原本还担心南地的作物无法在北地进行耕种,但赵士祯自己在家中试验了多次,的确可行。

朱常溆提出先以京畿之地尝试着种植,若果真比稻麦更好,便推行至全国。这也是处理此类事一贯的做法了,并无人反对。

京中诸事且算是顺遂,千里之外的漳州也有一桩喜事。

林海萍终于如愿以偿地穿上了红嫁衣,盖头底下让朱轩媖细心妆点过的脸上带着笑。因腿伤,她走得有些慢,但比起一开始刚到漳州的时候,要好上许多了。

史宾浅笑着看她由喜娘牵着,一点点地靠近自己。到了一臂的距离,有些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去拉住她。

喜堂中的人并不多,史宾和林海萍无意大操大办。堂上坐着的,不过是他们的好友。

因二人父母都不在,所以便免了拜高堂,只拜了天地祖宗。寻常的俗礼也一概全免了,拜过天地,掀了盖头,林海萍也没进后头的新房,而是在圆桌前坐下,与众人一起吃饭。

方永丰一直低着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即便是现在,林海萍依然在他的心里占据着那么一个角落。看着她如愿以偿,心里自然高兴。但再想想这一路的艰辛,又觉不易,令他心疼。

他是个粗汉,说不出什么漂亮的场面话,唯有不作声。

朱轩媖扫了一圈,见无人说话,便觉得有些冷清——到底是喜宴。她想了想,用眼神示意徐光启,得了夫婿的点头,便对林海萍笑道:“林夫人的身子也算是大安了,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自回了漳州后,林海萍一直都在史宾的陪伴下积极配合大夫的治疗。脸上的伤有一些比较浅,留下的疤痕也就淡了许多,叫脂粉一遮,便瞧不出什么来。有些当时深得见骨,就再没法子了。看起来总归没有起初那样可怖了。

她的腿脚也好了许多,能自如地行走。但也走不了许久,阴雨天时,伤处也会隐隐泛疼,不过也在可忍受的范围之内。

史宾推却了出海行商的一切事务,专心陪着她。海事他早已理顺了,又有陈恕在旁帮忙,便是他不亲自出海也无妨,只要专心留在漳州整理账目即可。

二人相处日久,林海萍在史宾的刻意引导下,渐渐脱去了原本的梦靥。心上的那道伤虽然永远留下了,但人生总没有过不去的坎。

至于往后的打算,林海萍也和史宾商量过了。“往后,我打算继续出海。”她朝有些诧异的朱轩媖笑了笑,“毕竟我是漳州水师的镇抚,总不好吃着皇粮不做事吧?”

说罢,她和史宾相视一笑。穿着喜福的史宾看起来比往常更精神些,落在林海萍的眼里,就是今日这堂中最耀眼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脸,脂粉也没能盖住她的羞涩。

史宾偷偷在桌前牵她的手,握了一下又松开,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也无人留意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林海萍的脸上越发红了。

“那我就先祝林夫人大捷归来。”朱轩媖举杯,一饮而尽,面庞染上了薄薄的醉意。

林海萍接过史宾为她倒好的水酒,回敬对方,“多谢朱夫人。”

再次踏上战船,林海萍的心情已然不同。

漳州水师先前的船几乎都废了,这一批战船是由史宾去联系,特特给漳州水师所定制的。他在海上见得多了,早已把佛郎机船的模样印在脑子里。这船便是仿了佛郎机人,不过图纸交到徐光启手中后,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改进。

船上的火炮用了徐光启最新研制的,比过去多了二十门。船身也比过去大上许多,吃水更重,拥有更多的船舱来堆放火药。

史宾领着她去看,笑道:“你光是领着这条船,便能将佛郎机人打的落花流水。”

林海萍弯了眼睛,“你就这么确定?”

“自然。我的夫人,是这大明朝最厉害的女将。”史宾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便是石砫的秦夫人也比不上。”

林海萍娇嗔地啐了他一声,“得亏这里没人,也好意思说这等话。”她走出船舱,扬声道,“起航。”

这一回,她必要将佛郎机人从大明的海域赶出去。更要将马六甲一带再见不着佛郎机人才是。

不独自己,有多少人经受了不堪的折磨。在马六甲的水牢里,林海萍见到了太多被折磨致死的大明百姓。她要为自己,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仇。

随着甘薯在京畿试种成功,商税改革也开始缓慢地往前推进。

朱翊钧这时候越发怀念起自己小时候来,同被自己拉着一起忙于政务的儿子颇为感慨地道:“若是张先生还在世,定不会有这般难。”

朱常溆轻笑,“那是因为父皇彼时还小,许多事记不清了吧。”他捏了捏鼻梁,好让自己更清醒些,“自来税制的改革,都难于上青天。不过万事只要先起了头,坚持下去,总能行得通的。”

朱翊钧想了想,失笑,“也是。”

天子和皇太子忙着,底下的朝臣们也没歇着。熊廷弼已经连着好几日住在宫里头了,今日心里记挂着家中的朱轩姝和熊泰宁,特特同人调了班,先回家一趟。

朱轩姝不知道他要回来,也没做什么准备。熊廷弼到家的时候,朱轩姝正哄着熊泰宁吃甘薯,见好几日不见的夫婿回来,吓得甘薯都差点掉了。

“怎么回来了?”朱轩姝把手中的东西放到桌上,将不断扭着的儿子从罗汉床上抱到地上,让他跑向父亲。她有些埋怨地道:“也不叫人回来说一声。”

熊泰宁举高了手,“爹,抱抱。”

熊廷弼将儿子抱起来,“还要再回去的,不过是抽个空出来看看你们。”他望着动作有些大的朱轩姝,心惊肉跳的,“多大了,还这般不仔细。”

朱轩姝微微噘了嘴,“太医都说了没事儿,还叫我多动动呢。”她凑上去,贴着熊廷弼的脸,捂住儿子的眼睛就亲了一下,甜滋滋地问他,“这一回该轮到女儿了吧?”

“儿子女儿都好。”熊廷弼将孩子放下来,让吴赞女领着儿子出去玩,“来,叫我好好瞧瞧。”他捏了乖乖听话坐着的朱轩姝的下巴,左右打量着,“嗯——似乎是胖了些。”

朱轩姝没好气地挥开了他的手,“哪里胖了,都说我瘦了。也是奇怪,上回怀阿宁的时候,我什么都想吃,到了这一次,却是什么都不想吃了。”

“还吐着?”熊廷弼皱眉,“要不要叫李建元过来看一回?”

朱轩姝摸了摸肚子,里头的孩子动了动,似乎是在换姿势。“算了吧?李御医也挺忙的,太医日日都来把脉,说孩子稳得很。母后也请了产婆来看,说怀相还算不错。我倒是不吐了,就不想吃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