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一年,十一月。前楚藩宗人朱华彬击鼓,上告大学士沈一贯收受楚藩贿赂,意图隐瞒前伪楚王混淆天家血统之事。

此事引得龙颜大怒,令东厂、锦衣卫、三法司,三堂会审,速速审讯。

沈一贯身穿常服,立在院中,满目苍凉。

这里,曾经他最骄傲的地方。他亲手在院中栽下了一草一木,寻得奇石点缀。而今巡城御史领着衙役,在其中穿梭。费心找来的奇石被推倒,摔了粉碎,草木也被践踏成泥。

沈府后宅的女子统统被拉到前院来,叫一众人看着。不少女子羞愤地用帕子捂住了脸,嘤嘤哭泣声传入沈一贯的耳中。

沈一贯闭上眼,再不忍看。

证据确凿之下,大学士沈一贯被革除身上所有的官职,连一身功名也给夺了。朱翊钧甚至等不到明年的秋天,让三法司在今岁冬日之前,就判了个斩立决。

鄞县的沈府被抄家,家中良田、钱财尽数充公。当地百姓纷纷拍手叫好,还有人想上告县衙,指出沈家私通假倭。

可惜的是鄞县县令根本无心接状。因包庇沈家罪行,他也被革职查办。

不独鄞县,宁波知府、浙江巡抚,全都一齐获罪。

最惨的便是浙江巡抚。他本不知道此事,吕氏一家根本就没去杭州,偏京师以他治下不严,致使百姓蒙冤为由,将他也给拉下了水。

说他冤,却又不冤。在浙江巡抚的位置上,没少和沈家来往。封疆大吏固然做的舒服,可到底没有京师的五品官儿来得风光。

因吕氏一案,牵出大学士,又引起整个浙江地界的动荡,使人纷纷心中震撼。

本不过是件小案,最终却牵连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学士。要知道,当时的沈一贯可是即将成为新一任的首辅。

现在不仅首辅,连家都没了。

沈家私通假倭的事儿,到底还是传到了京师。负责抄家的御史在接了状纸后,立即写了奏疏,将状纸一并送入京城。

这给了朱常溆一个绝佳的机会。他在视朝时,提出要重开明初就关闭的明州舶司。

沈鲤微微皱眉,旋即松开。这件事,他事先并不知道。看天子的模样,应当也不知情。

那就是皇太子自己的主意了?

沈鲤哂笑,皇太子的主意真是越发大了。只是他可知道,自来太子都不好做。一旦越权过了头,便是父子之情也抵不过。

天家,哪里有真正的亲情呢。

朱翊钧虽然有些不高兴儿子先前没和自己打招呼,但想起先前两人讨论过的备马之时,很快就明白过来朱常溆想做什么。比起福建,浙江总归近一些,也更方便。也许在儿子看来,趁着这次机会,一点点地不断向北边走,逐步开放沿海一带的舶司。

届时再言运马,就并非难事了。

“说来听听。”朱翊钧扫过殿下诸臣,轻咳一声,“海禁是祖宗定下的规矩,若无必要,不可轻易违背。”他就知道,一旦开始扯皮这件事,朝臣第一个就会抬出祖宗家法,不可更改的理由来。

虽然实际上,是因他们自己在其中有莫大的关联。

朱常溆淡淡道:“当年太|祖定下海禁,乃是因许多旧事。”这旧事是什么,他却不曾细说,但殿中之人都是心里清楚的。

太|祖当年打天下那会儿,江浙一带的民众拥立的并非是他。是以开国后,便对当地百姓耿耿于怀。这是其一。二来,彼时方开国,国内诸事不定,沿海一带常有倭寇犯境,拿不出相应的兵力去抗衡。

三嘛,却是太|祖自己的出身了。打心底里看不起商贾。因这层关系,就连商税都收的格外少,也出了各种政令,抑制商贾。

“而今国朝定国已久,那些旧事,可以翻篇了。”朱常溆道,“几年前,父皇遣司礼监秉笔史宾前往漳州月港舶司行海事,这几年颇有成效。而今月港一处的税收,就抵过福建半个行省。可月港到底小了些,出海商贾人有颇多,舶司不堪重负。今当另立一处新的海关,以减轻月港的重担。”

朱翊钧看了看抿着唇的沈鲤,适时附和道:“国库空虚,确是该想法子,找些进项。这几年各地民变,虽因税监之故。但也因税赋过少,无力支撑国库开支,税监事儿办的不对,却也是好心。”

听天子这话音儿,朝臣就明白了。看来这回圣上又是站在皇太子这边的。可要违背祖宗,还要从自己手里啃下一块肉来,还是不愿意的。

朱常溆不等朝臣出声反对,接着道:“由沈一贯家中私通假倭一事,便可知浙江当地的海运利润颇大。独其一家,便年获万利。当地旁的人家,必定也与假倭有旧。若不曾里外相通,何以一直以来无人揭发沈家私通一事?与其堵,倒不如疏,既然百姓有这需求,朝廷自当重开舶司。”

众人心知皇太子说的句句在理,可就是没人啃声。谁都不想做这个出头鸟,沈一贯是下去了不错。可浙党现在仍然占据着绝大多数的官职。

朱常溆和朱翊钧等了半天,见没人吱声,心里清楚这是反对的意思了。

朱翊钧觉得没什么意思,就让陈矩出来说下朝。自己拉着儿子回去后头。

沈鲤直起身子,长长呼出一口气。身后的群臣向他靠拢,纷纷询问今日之事,首辅可曾得知。

沈鲤苦笑,“我若是知道,又岂会不言语?”说罢,冲他们摆摆手,径自回了阁中处理事务。他在心里揣摩着,不知道圣上和皇太子回去后,又会捣鼓什么。

自皇太子册封后,就没少折腾。偏天子向着这个儿子,样样的准了。虽然事后的确证明了皇太子要推行之事是正确的,甚至沈鲤心中也支持,可他却不愿在明面上站出来。

比如今日的开海禁。

和绝大多数朝臣站在对立面,并没有好处。首辅也会因舆论而下台。

沈鲤还不想从这个没捂热的位置上下去,他还有许多抱负不曾实现。

朱翊钧将儿子拉到郑梦境面前,劈头盖脸就数落上了。“怎么也不同朕知会一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想给你擦屁股都难。”

郑梦境看了看儿子,再看了看朱翊钧。她拉了拉天子的衣袖,“这又是怎么了?儿子年纪还小,总有做事没做好的时候。陛下不好好教,还骂他。”

朱翊钧叉着腰,“朕哪里敢骂?他自婚后,就是大人了,主意大的很!”他恨不得上去就拧了儿子的耳朵,“什么好的不去学学,偏学了那等先斩后奏。”

“好啦。”郑梦境心疼儿子,也怕朱翊钧火气上来真的拧人耳朵,“奴家看溆儿就挺好的了,陛下真真是吹毛求疵。”

朱翊钧一屁股坐在她边上,“能不吹毛求疵吗?”他冲儿子看了眼,“往后整个大明朝,都是交到他手里的。现在这毛毛糙糙的样子,怎么让朕放心得下?”

郑梦境推着儿子,让他去想父亲认错。“这件事总归是你不对。”她向气呼呼的朱翊钧努努嘴,“快去,向你父皇求个饶。”

“父皇,儿臣错了。”朱常溆乖乖地认错,“我是怕……父皇……”后头的声音越来越小,“又优柔了。”

朱翊钧语噎。这的确是他的老毛病了。可被儿子这么正大光明地指出来,心里还是有些小小的矫情。“都多少年前的毛病了,还提。”他哼哼,“现在朕不是做得挺好的,你看沈一贯那事儿,干净,利落。处理得漂亮得很。”

“是是是,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下凡,少有的明君。”郑梦境朝儿子打了个眼色,朱常溆会意地轻手轻脚溜出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