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溆觉得自己应该去打听打听,看看是不是近来朝上除了齐楚浙党外,又多了一股势力。只百日免读,他也无法借请教先生的名义接触到朝臣。

母子俩对视一眼,各怀心思。

刑部这次是遭了大罪,不少人都叫朱翊钧给一撸到底,官身功名全都没了。叫徐光启瞧在眼里,不由冷笑。当日这些人可没对自己少落井下石进行污蔑,如今现世报到了自己头上。

朱轩媖白着脸从外头走进来,徐光启与她夫妻情分越浓,见这般不由细问:“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今日去京郊庙里拜佛吗?还拜出事儿来了不成?”

朱轩媖说不出话,只喘着气,倒是她身后的嬷嬷道:“驸马,今日回程路上,因殿下想下车走走,便停了车。谁知道竟在小树林里头撞见了两具尸体。”她心疼地替朱轩媖拍着背,“可将殿下给吓着了。”

“竟有此事?”徐光启走过去接了嬷嬷的班,轻轻拍抚着朱轩媖的后背,“殿下莫怕,如今是到了家里头,再没有此等污糟糟的事了。”

朱轩媖泪眼朦胧,“驸马不知,那二人穿着的可是宫里太监的衣裳,我原是瞧着衣裳眼熟才想去看看的。可他们脸叫划烂了,根本认不出来。”

她哭倒在徐光启的怀里,整个人都颤着。一路里都不敢哭,现今总算见着能依靠的人了,才觉得心头一松,敢放声哭出来。

徐光启不住地安慰着怀里的泪人儿,吩咐嬷嬷,“速速去顺天府将此事报于府尹。”

“哎,奴这就去。”

第二日,那两个人的身份就查明了。顺天府尹抱着案卷匆匆入宫,呈于朱翊钧的跟前。

朱翊钧一翻开案卷,第一行字就写着,此二人便是曾与张差密切接触了一年的“庞保”和“刘成”。

第85章

刑部这一次动作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不过人都知道,这是为了弥补先前的错举,有意在震怒的天子跟前提高好感。

顺天府衙门在接到徐府的报案后,立刻就派了人跟着去找尸体。为了防止仵作验不明尸首,还特地找来了刚从朝鲜战场归来不久的李建元。继承了父亲李时珍医术的他立刻就发现了其中一人脸上的痦子被人挖掉的痕迹,划烂脸不过是为了遮掩那颗被挖的痦子罢了。另一人的六指也被砍了,不知道落在何处。

顺天府尹将此事报于刑部后,他们很快就带着张差过来认人。张差见着尸体先是一惊,缩在角落里很久都没敢上前说话,然后才战战兢兢地上来翻拣着看。最后从其中一名太监手臂上的胎记认出来,的确是当初囚禁了自己的那人。

因张差在殿前曾经认错过人,现下刑部的人却是不大敢信他的话了。在张差指天咒骂之后,才勉强愿意相信。

正在一侧洗净双手整理袖子的李建元将他们的对话悉数听入耳中,手上的动作也渐渐慢了下来。他带来协助的那名医馆学生轻声问道:“李小先生,可有什么差池?”

李建元愣了愣,摇摇头,面色如常地整理好医具上前告辞,带着学生回了京郊的医馆。他站在医馆的门口,望着清华园的方向,久久不语。

先进门的学生见他许久不回,出来找人时,李建元方进去。

两名太监的身份也很快就查清楚了。宫中太监都是登记在册的,便是哪个病死了、叫主子给打死了,也都一一登录在案。所以刑部一得了张差的口供,就上内廷去翻簿子了。

这二人是浣衣局的,一个叫余成、一个叫章保。还就像郑梦境说的那样,宫里叫保啊成啊的太监,实在太多了。张差先前指认刘成、庞保,倒是对了一半儿。

余成与章保在月余前就不见了踪影。不过浣衣局在二十四衙门里是最为特殊的,所以并没有人发现。浣衣局是唯一一个在宫外的,寻常在那里的大都也是在宫里犯了小错,或得罪了某人,发配过去的。

因在宫外自由,所以上位者也常常有怠懒之举,一连数月不来局里,出了事由下头人担着,都是常事了。所以余成和章保没被人发现,也就不足为奇。浣衣局的人也没想着要上报。

到了人死了,锦衣卫查了过来,大家才想起此二人的确许久不曾来了。两下一对,有痦子和余成和六指儿的章保就是那么凑巧地样样都对得上,虽然位置和张差说的略有出入,但也足以引起刑部的重视。

因是兵分几路,内廷外朝一起使力,所以才能速度极快地在一天时间里就有了个大抵的轮廓出来。刑部的人再拿着文卷一润色,就飞快地交到了朱翊钧的手里。

朱翊钧虽还不足以完全信任,倒是因此对他们有了几分改观。只是因景氏、余成、章保这三人主要的关键人物都已命丧黄泉,余下的张差看起来猥琐又疯癫乱语,案子陷入了僵局之中。

唯一高兴的,就是翊坤宫的人了。余成和章保被发现,就证明翊坤宫和此事完全无关。郑梦境一高兴,给满宫上下都发了双倍的月俸,还额外给加了肉菜。宫人们就当是过年一般高兴。

可线索的中段,也意味着幕后的主使还无法真正地绳之以法。事涉天家,不能善了,朱常汐作为唯一的嫡子,和现今的皇太子,未来的帝王,无一不牵动着百官的心绪。

就连许久不曾上朝的永年伯,也破天荒地在朝会报道,时时都盯着人,看谁有意将此事作罢的。

事情总得有个宣泄口,被窃取了出入牌的内阁就成首当其冲成了众人攻讦的对象。

王锡爵作为首辅,便是头一个。虽然他一力主持了朝鲜之战的胜利,但对上国本,那点功劳就变得微不足道了。其余次辅,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言官弹劾,有的不仅拿些陈年旧事出来,更用私事来挑拨。

面对这样的局势,朱翊钧有心无力。每天的奏疏,每隔三日一次的朝会,都再次沦为了言官们的天下。朝臣面前他纵发了怒也无甚大用,回了宫便吵着他们整日不想着如何将此案破了,一心念着彼此攻讦。

宫里的人个个都缩成了乌龟,再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成了主子们泄气的对象。与朱翊钧同住在启祥宫的王喜姐都已经不知道挨了多少次骂。累得嫁出宫的荣昌公主都入宫住着了。

而身为局中人的内阁众人为了破局,不知碰了多少次头,可都毫无办法。他们控制得了朝堂人事,却控制不了舆论。

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王锡爵决定上疏致仕,将所有的罪责都一人担了。断尾求生,虽然痛,却比全都陷进去来得好。“以后,就要靠你们了,尤其是忠伯。这次的事,实在是……”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唉!”

若王锡爵致仕,那么下一任的首辅,论资排位,该是轮到王家屏了。“元驭安心。”

王锡爵苦笑,“若真能安心,那可就好了。”他抬起浑浊的眼眸,一一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只怕我走了之后,你们每一个都会赴我之后尘。”

没有人说话,他们的心里都叫蒙上了一层黑纱,逐渐笼罩了整个身子。

王锡爵递上去的告老奏疏很快就被朱翊钧给批复了。

不允。

王锡爵再上,依旧是不允。

为了尽快脱身,王锡爵不得不在朝会上第三次提出致仕。

攻讦内阁的人纷纷表示赞同,在风口浪尖之上,朱翊钧虽舍不得先生,却也无奈,踌躇了许久,终于是答应了。

吏部的人冷笑一声,默默低下了头,暗自欢呼雀跃。一直以来,铁杆的王锡爵都想再次夺回铨选,现在人一走,内阁却是势弱了。反倒是吏部可以再次巩固手中的铨权。

王锡爵虽然致仕,但受到的待遇并不差。宫里连番赐下了诸多赏赐,还特许了王家离京归乡时可以走驿道,住驿站。这是极大的优容了,虽然出生名门望族,祖上为太原王氏的王锡爵并不在意这点小小的钱财,可心里还是感激天子对自己临走前的这一番照拂。

离京当日,王锡爵出了城门后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抬头望着城门上的几个字,老泪纵横。他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如何离开京城,如何离开内阁,但没有想过竟会落得这般下场。

“老爷。”马车旁的下人轻声催促他上车。王锡爵叹了一声,复上了车,在车中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

这一路,得往太仓走上很长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