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江恭敬的开口道:“托娘娘洪福,老臣这几年,过的尚可。”

他显然是个极拘谨的人,或许是因为在明镜司里干了一辈子,所以每一句话,乃至于每一个字,都是认真斟酌,没有丝毫的漏洞。

太皇太后朝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才又继续说道:“你说罢,十几年前,发生了什么。”

章江道:“老臣蒙先帝厚恩,执掌明镜司,也还算是恪尽职守,就在十几年前,老臣记得很清楚,那正是辛丑年也即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二年,那时候明镜司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宫里似乎潜藏着诸子余孽,他们以宫人的身份入宫,不知在密谋什么,得知此事之后,老臣当机立断,想要禀明陛下,将此事追查到底。”

“可查到了一个宫人的时候,臣却迟疑了。”

“为何迟疑?”太皇太后轻轻挑眉,一脸不解样子。

章江便叹了口气:“因为这宫人有了身孕,而且还怀有龙种。而且,臣只是通过排查出,这宫人有可能和诸子余孽有关,却也没有铁证,这宫人很快因此而被封为了成嫔,老臣为了谨慎起见,只好命人继续暗查,搜查证据,等有了足够的人证物证,再禀明陛下。”

“娘娘想必知道,叛党和诸子余孽的罪行,是最难认定的,因为他们本就是牵涉到的乃是十恶不赦之罪,一旦被察觉,便是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些人,尤为狡猾和小心,寻常时,但凡明镜司发现谁有嫌疑,大不了将其带去审问,总能问出个水落石出。”

他说着,似乎回忆起当时的情形,目光有些飘忽。

“只不过因为牵涉到的乃是成嫔,臣只能让人暗访,可千头万绪,哪里有这般容易,甚至当时臣还怀疑,是不是查错了,成嫔根本就不是诸子余孽,只是因为在巧合的时间里入了宫,可万万料不到,等成嫔产出了皇子之后,臣记得只过了两三日,先帝突然急召臣入宫,先帝当时年轻气盛,正在壮年,励精图治;可那一日,臣见驾之后,吓了一跳,却见先帝形容枯槁,一脸颓废,见了臣,突然问臣,成嫔是什么人?”

“臣瞠目结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说,此人疑为诸子余孽。先帝便狂笑说,果然,果然是这样。他连说了许多个果然,接着瘫坐着,突然对臣说,皇太子不知所踪,还说,成嫔也不知所踪,不只如此,便连成嫔所生的皇子也是不知所踪。两个婴儿同一时间不知了去向。”

“臣大为惊恐,忙是请罪。陛下只摆手说,这不怪你,要怪,只怪朕,怪朕太疏忽,太大意,枕边之人竟……后头的话,先帝便说不下去了。他突的厉声说,一定要寻回皇太子,一定要寻回来,要出动一切的力量,臣忙是答应,老臣现在还记得,当时老臣对先帝说,老臣一定不辱使命,找回两位皇子。”

“先帝便冷笑,疲惫的样子说,找回皇太子吧。臣便问,那么成嫔他们呢?先帝冷冷说,一个诸子余孽为朕生下了一个皇子,此事若是传出,列祖列宗泉下有知,恐怕不安,为国家社稷,这个消息,决不可泄露。”

“老臣当时便明白了,既领会了陛下的意思,于是连夜,便开始排查所有知道此事的人,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宫人,俱都打发去了祖陵里守陵,绝不允许外人接触,更不许她们外出。至于其他所知不多的人,倒没有去管,却是对外放出了消息,说是宫中有一个成嫔也确实产子,只可惜,在生产过程中遭遇了不幸,和腹中的孩子俱都没有幸存。不只如此,臣还特意跑去了太医院,修改了太医院的记录,宗人府里,相关的玉碟和银碟,也进行了修改,一切关于成嫔的信息,臣俱都抹除。”

章江顿了一下,他似乎稍有犹豫,却还是道:“明镜司里,追查过成嫔之事的校尉,臣也都处理了个干净。”

他说的很平淡,即便如此,却依旧令许多人汗毛竖起。

因为谁都知道,处理干净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自然是让他们永远都无法开口说话,将这个秘密隐藏下去。

明镜司只效忠于宫中,他们既负责追查乱党,某种程度,他们也负责保守秘密,而为了追查或者说保守秘密,他们不介意用尽一切的手段。而这些手段今日只在章江的口里,很冷漠的道出了冰山一角,却也能令人感受到这份恐怖。

太皇太后眯着眼,格外认真的说道:“这样说来,章都督也认定了有两个皇子,是不是?”

“是。”章江叩首:“先帝待臣,有知遇之恩,老臣无时无刻,不感念陛下恩德,正因为如此,若非情不得已,老臣断然不敢道出真相,老臣敢用人头作保,确有其事,确实是有两个皇子。”

太皇太后闻言,笑吟吟的道:“那么,如何证明呢,哀家并没有信不过章都督的意思,只是,总要有所证明才好。”

章江道:“有一样东西。”

“什么?”太皇太后眼眸眯起,似笑非笑。

章江正色道:“玉碟!”

一听玉碟,所有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任何宗室子弟,都会有玉碟,他们出生之后,会让人记录下来,随即再藏于宗令府之中,这相当于出生证明。

而这东西,几乎是无法伪造的,这个证据,比之杨公公的口述,更为可靠。

太皇太后显然怕人不信,淡笑道:“哪里来的玉碟。”

“臣奉旨抹去成嫔和皇子的一切,既然对外宣称,成嫔难产而死,那么,这世上,自然就不该有另一个皇子,所以……关于成嫔之子的玉碟,臣奉旨,前去摧毁,只是……当时老臣虽从宗令府搜了玉碟,却还一直保存,毕竟这关系到的是一个皇子的身世,老臣总是……”

后头的话,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堂堂明镜司都督,办任何事,当然要慎之又慎为好,手中留着这个,可以防范未然。

太皇太后轻轻点头,一脸正色的道:“若是杨公公所说的不错,现在这个玉碟……”太皇太后顿了顿,继续道:“这个玉碟,该当是真皇太子的玉碟吧。”

此时,文武百官们一个个脸色蜡黄,一切都已证明了,证明了有两个皇子,证明了皇子已经掉包,当今陛下还朝,是因为他皇太子的身份,而如何证明他是皇太子呢?就是因为宗令府的玉碟,宗令府关于皇太子的叙述是腰间有三颗痣,还有年纪,以及许多身世都吻合,可现在……在宗令府的玉碟,已证明了当今陛下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太子,只是成嫔之子罢了。

这就意味着,当今陛下,再没多少正统性可言了。

倘若他只是普通皇子,既已登基,即便是真正的皇太子出来,那也是阴差阳错,大家倒依旧还会继续对普通皇子出身的陈无极三呼万岁,可陈无极不同,当今陛下……毕竟和诸子余孽有关系啊。

这诸子余孽是什么人,那可是跟乱党一样的人,这样的人所生的皇子,他们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更别说当皇帝了,那是想都别想了。

而现在……当章江小心翼翼的捧出玉碟,交给了小宦官,小宦官呈送到了太皇太后面前,所有人都忍不住引颈相望。

因为他们很清楚,这份玉碟,才是真正皇太子的证明,玉碟上记录的人,才是大陈王朝最合法的主人,才是真正的天命天子,而那陈无极乃是孽种。

太皇太后取了玉碟,放在手里,看了看,才不禁感慨道:“真想不到,竟有如此的曲折啊。”

她这感慨,让陈凯之觉得作呕,这女人真是太会演戏了,弄了这么一出,不过没关系,且看看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太皇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才又道:“这玉碟,倒是证明了一件事……”她抬眸环视了众人一眼,才慢悠悠的道:“证明了杨公公所言不差,来人,念出来。”

有宦官听了吩咐,便取了玉碟,随即高声唱喏:“皇二子陈无痕,永康辛丑年七月初八诞,重七斤三两,腿间有胎记,形如长蛇……”

太皇太后听到这里,已取了杨公公所画的图形:“都看看吧,看看杨公公的所绘的胎记是什么样子,见了没有,也是形如长蛇,皇太子便是这腿间有长蛇胎记之人,这个人,才是我大陈的皇太子,是先帝的至亲骨肉,他本该入住东宫,本该克继大统,本该是我大陈江山的主人,将承列祖列宗之命,治理天下。”

一下子,太皇太后目光凌厉起来,朝着陈凯之大喝道:“陈凯之,到了现在,你还不知罪吗?”

她满面怒容,像是和陈凯之有不共戴天之仇,她凄厉的道:“就是你,就是你杀死了皇太子,就是你,杀死了哀家的至亲皇孙,现在,哀家该和你算一算这笔账了,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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