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祥又升官了,在短短十四日内连升两次。

先是署镶黄旗汉军副都统,由从二品跻身正二品。

前天下午,皇上又下谕命他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尽管在几位大军机中排名最靠后,被戏称为“挑帘子军机”,但一样是军机大臣,这让在军机处做了那么多年军机章京的曹毓英很不是滋味儿。

文祥心里却很清楚,皇上之所命他入直中枢,是因为英、佛、咪、俄四夷齐聚大沽口,如何应对成了朝廷的当务之急,让他这个曾经的“厚谊堂”大掌柜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有利于办理夷务。

可到了军机值房,能办理的夷务并不多,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直隶总督谭廷襄和后来皇上相继派去的钦差大臣前两江总督桂良、户部侍郎宗伦、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乌尔焜泰等人的奏报。

而随着他的到来,在军机大事上本就没任何主见的彭蕴章,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皇上让拟旨就拟旨,皇上命议恤就议恤。身为领班军机大臣,每天做的事竟跟那些个军机章京别无二致,仿佛天塌来也不关他的事一般。

文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禁不住走到他的公案前道:“彭中堂,谭廷襄前日奏报,英佛二夷大小五十余号兵船炮艇已齐聚大沽口,并以遣使上岸讲款为由,命其蒸汽炮艇频频驶入口内,借机打探我官军在大沽口南北两岸的布置。这么下去可不行,等南北两岸的虚实被其打探清楚,想防范就更难了。”

“英夷遣使上岸了?”彭蕴章摘下老花镜问。

“派人上岸了,”文祥知道他是在装糊涂,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夷酋额尔金,已命其领事官哩国呔上岸讲款。据长芦盐运使崇厚所奏,该夷咄咄逼人,凶悍异常,每至桂良、花沙纳公馆便凌辱咆哮。”

彭蕴章一边揉着腰,一边喃喃地说:“这西夷也真的,有话好好说,有事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商量,为何动不动就发怒。”

穆荫放下茶杯道:“中堂大人,下官听闻这个哩国呔,系广东嘉应州人。数典忘祖,认贼作父,乃英夷起衅之主谋。他平日里连七品知县都见不着,现在仗着有夷人撑腰,见着几位钦差大臣,还不狐假虎威一番!”

英吉利领事居然成了广东人,文祥被搞得啼笑皆非,正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就见曹毓英拿着一道折子走了进来,急切地说:“禀中堂大人,这是长芦盐运使崇厚上的密折,六百里加急发回的。”

一听说这是密折,文祥就下意识问:“这么说皇上已御览过?”

“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这道密折是皇上命内奏事处的杨公公送来的。”

“好,我先瞧瞧。”

等了近两天才等到一个消息,文祥顾不上礼让,就这么当着彭蕴章、穆荫和杜翰三人面看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整个人都懵了。

彭蕴章意识到一定不会是好消息,正寻思这消息能坏到哪儿去,穆荫就忍不住问:“博川兄,崇厚怎么说?”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文祥擦了一把汗,魂不守舍地说:“昨日辰时(八点左右),夷酋额尔金差人前往大沽口炮台,递交了一份照会,用西夷的话说递交了一份最后通牒,称我南北两岸守军若在一个时辰内不交出炮台就开打。”

穆荫以为多大事呢,不禁笑道:“虚张声势而已,谭廷襄等早有准备,不足为虑。”

文祥可笑不出来,把密折递给彭蕴章,随即回头看着他和杜翰,紧攥着拳头道:“谭廷襄是早有准备,也跟清轩兄一样觉得不足为虑,可以一过巳时三刻,英佛二夷的大舰中舰就朝南北两岸炮台开炮了,蒸汽炮艇边开炮边载着夷兵闯入口内,尽管我守台将士浴血奋战、奋勇回击,可架不住西夷的炮比咱们多,兵也比咱们多,南北两岸炮台不到一个时辰就失陷了,我官军死伤无数!”

“大沽口失陷了?”穆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喃喃地说:“这才谈了几天,西夷怎说开打就开打。”

杜翰缓过神,急切地问:“博川兄,谭廷襄在做什么,国瑞、张殿元在做什么?”

“从奏报上看,天津乱成了一团,谭廷襄刚开始听家人禀报英、佛二夷兵船,生足煤火,闯入大沽口来了,急忙又差人去打探。结果头班才去,二班探子就来禀报,称口内官兵开炮轰击,不分胜负,结果等了不大会儿又有探子来报前路炮台失陷。”

“后路呢,后路近万兵马,怎不赶紧去把炮台夺回来?”

“说不定已经夺回来了。”穆荫插了一把汗,转身拱手道:“彭中堂,崇厚上的是密折,谁也不晓得是不是风闻奏事。下官以为天津的一切,当以桂良、花沙纳和谭廷襄等的奏报为准。”

文祥做了三年“厚谊堂”大掌柜,搞得“报忧不报喜”的名声在外,而杜翰不但不是刚认识文祥,而且作为军机大臣早知道“厚谊堂”的事,甚至知道崇厚也算半个“厚谊堂”出去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崇厚的奏报不能全信,也拱手道:“中堂大人,下官以为在收到桂良等人的奏报前,咱们可不能乱了阵脚。下官估摸着皇上也是在等桂良等人的消息,不然也不会只是命内奏事处送到这道密折,而是早传召我等前去商量如何应对了。”

彭蕴章不认为崇厚敢谎报这样的军情,放下密折沉思了片刻,抬头问:“博川,你觉得崇厚所奏要是属实,后路兵马能不能夺回炮台?”

“下官……下官不知。”

文祥嘴上说不知,其实心里对后路近万兵勇没任何信心。

就在四人寻思这仗要是打输了,天津要是失陷了,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之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能清楚地听到外奏事处的侍卫边跑边嚷嚷道:“天津急报!天津急报!”

该来的总算来了,彭蕴章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朝门外看去。

……

因为离得远,韩秀峰对此一无所知。

上午带着柱子和余铁锁巡察九门,说是九门,其实只巡察了四个宫门,毕竟南苑太大了,真要沿着宫墙巡察一圈最快也要两天。

原来的马甲、门军全赶走了,后来招募的正在校场操练,现在负责把守宫门的全是苑内皂隶和入内私垦却交不起地丁银及地租百姓。反正换上号衣谁也分辨不出来,更何况那些宫门也没啥好守的,只是装装样子。

下午回校场接着看河营兵勇和八旗马甲门军操练,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旧宫的临时衙署。

任钰儿刚从圆明园觐见过皇后娘娘回来,一边帮他盛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四哥,我不但见着了皇后娘娘,也见着了懿妃娘娘,原来皇后娘娘和懿妃娘娘跟我差不多大,拉着我问这问那,听说我还待字闺中,竟跟我开起了玩笑。”

“开啥玩笑?”

“懿妃娘娘说咱们大清只有命妇,不设女官。说我为朝廷效力,朝廷却没法儿赏,只能求皇上帮我物色个好夫君,嫁个好人家。”

“要是能获皇上赐婚,那也是难得的荣耀。”

“就是开个玩笑,皇后娘娘和懿妃娘娘身份虽尊贵,可她们一样是女子,除了说这些还能说什么。”任钰儿放下盛好的饭,擦了擦手,竟跑进房里捧出两匹缎子,得意地笑道:“四哥,这些全是皇后娘娘赏的,说赏我做几件合身的衣裳。”

韩秀峰好奇地问:“懿妃娘娘呢,懿妃娘娘有没有赏赐?”

“懿妃娘娘是碰巧遇上的,我觐见时她正好带着小皇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好像听皇后娘娘提起过我,见皇后娘娘赏赐这两匹缎子,就把头上戴的这个钗子拔下来赏给了我。”任钰儿说完,竟扭过头让韩秀峰看。

“不错,好看。”

“真好看?”

“骗你做啥,你嫂子要是晓得,一定会很羡慕。”

任钰儿拔下懿妃娘娘赏的点翠银发钗,正准备说送给琴儿嫂子,小山东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四爷,不好了,出大事了,天津失陷,您在保定提携的那几位游击、都司、千总全战死了!”

韩秀峰顾不上再吃饭,蓦地起身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天津有没有失陷?”

“天津还没有,不过那是一天前的消息,也不晓得天津这会儿的情形。”小山东擦了把汗,从怀里掏出一叠林庆远帮着誊抄,然后偷偷捎出来的奏报和谕旨,气喘吁吁地说:“这里头有一道谕旨,我本来早回来跟您禀报的,就是因为等这道谕旨给耽误了。”

“你先去歇口气,天津的事千万别张扬。”

“明白。”

打发走小山东,韩秀峰凑到抗风洋灯下,紧锁着眉头一份一份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从崇厚的密折和谭廷襄等人的奏报上看,大沽口确实已失陷!

之前自以为是的谭廷襄终于知道了洋人的厉害,在奏报中说:官军万斤及数千斤之炮,轰及船板,仅止一二孔,尚未沉溺,而北炮台三合土顶被轰揭去,南炮台镶砌塌卸小半,炮墙无不碎裂。我之大炮不及其劲捷,船炮两边齐放不能躲避……

还称“伏念兵勇溃散,实因夷炮迅捷,受伤太多,不能立足”,说什么“兵既不能立足,勇即相继退散,臣等在后督战,立斩二人,仍不能竭”,于是跟着一起逃命了。至于后路的近万兵勇,也正如之前所料还没见着洋人就全跑了。

韩秀峰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谭廷襄竟如此无能,走到门边遥望着东方沉默了良久才凝重地说:“沙春元、陈毅和陈荣等人既死得其所,也死得冤啊!”

“四哥,沙春元是谁?”任钰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巡视海防时保举的守台游击,是我把他们送上战场的,他们没给我丢脸,全是好样儿的,可我却对不起他们。”

“四哥,我知道您重情重义,可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

“皇上震怒,下旨将直隶提督张殿先、天津镇总兵达年、大沽协副将德奎,革职逮问。并命僧王为钦差大臣,命托明为直隶提督,率两千京营兵和在咱们南苑操练的马队驰赴天津,这会儿应该正忙着为开拔做准备,最迟明儿中午就会启程。”

韩秀峰低头看了一样林庆远偷偷帮着抄的谕旨,接着道:“皇上还命惠亲王为团防王大臣,总管京师关防。从今儿个开始京师戒严,五城都得设团防局。”

“没您的差事?”

“咱们的差事就是办好现在的差事,”韩秀峰想了想,随即抬头喊道:“小山东,传令,从今儿个开始所有人都不得出营,谁要是胆敢私自离开营房或校场,以临阵畏缩论处!”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