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马县靠近府城是个富县。

这县城里头多有楼房,内城街道宽阔敞亮,路边有引水沟,当大雪融化成雪水会流入沟中,保护路面没有变的泥泞不堪。

当地驿所修筑的还算开阔大气,这是一座高墙大院环绕了五六座楼房而成,大门描有红漆,门板上有锃亮的大门钉,看的王七麟有些眼馋。

他的铁尉驿所太烂了。

不过铁尉驿所虽然烂,好歹保持有威仪,特别是两端路口贴了不准随地大小便告示之后,整条街道都变得格外干净。

这座驿所门口就很乱了,好几条汉子在门口骂骂咧咧,有几条汉子在劝说,四周站着许多人看热闹,其中有人是磕着南瓜子看热闹的。

王七麟摇头道:“咱们听天监在吉祥县的时候简直是威风八面,怎么到了平阳府变成这样?”

他的压力来了,他必须得重振听天监神威,以展示他这位年轻铁尉的手腕和能力。

徐大说道:“赵荣生是个孬种,他就让人在门口闹腾而不管?要我的话直接贴一个告示,谁他娘的在听天监门口大声喧哗,一个人扣一个银铢。”

“对了,七爷,咱们的驿所的告示得改一改,有人大小便罚款太高了。”

“怎么了,有人交不起钱吗?”王七麟问道。

徐大说道:“大家伙都交不起钱,所以没人敢在咱地盘上拉屎拉尿了,所以我琢磨咱们要不罚款额度低一些,快过年了,咱得想办法赚点钱买年货啊。”

王七麟惊呆了,这是为了创收不择手段了?

他们两人随意聊着挤进了人群,随即一起惊呆了:

驿所门口闹腾的汉子竟然是熟人,正是他刚才府城牢房里解救出来的黄君子一伙人!

现在闹腾最欢的就是那名叫憨二的汉子,他拍着门吼道:“姓赵的,你敢偷人不敢开门吗?给老子开门,老子要跟你这个臭不要脸的拼了……”

他骂了一阵忽然又在地上开始打滚:“我不活了,呜呜呜呜,我婆娘让人给睡了!就是让这个赵荣生睡的,他睡我婆娘,老天爷,他们欺负傻子!”

再度骂了一阵,他爬起来往大门撞去:“别管我,让我死吧,我是个傻子,都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姓赵的你听着,老子死了变成鬼也不放过你!”

一个长了两撇小胡子的青年劝说道:“二哥你冷静、你要冷静呀,听天监就是抓鬼的,你若是死后变成鬼来找人家,岂不是找死?这叫……”

“背着粪篓子满街转悠,找死!”徐大嘿嘿笑道。

听到这话正在闹腾的几个人生气的转头看来,看到王七麟后他们心里的火气顿时转为喜悦。

长着两撇小胡子的陆师惊喜的拉了憨二一把道:“别闹了,七爷来了。”

憨二入戏太深,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往陆师身上抹,还在嚎啕大哭:“我要我媳妇!我媳妇不能给我戴绿帽子啊!赵荣生你不是人,你欺负傻子,你勾引傻子媳妇,老天爷,开开眼……”

陆师真是生无可恋:

想我堂堂抚世院高徒,当年何等意气风发、何等风流倜傥,现在怎么就跟一群傻子混在了一起呢?

真是老天无眼!

王七麟大约猜到了怎么回事,他走上前去问道:“陆师,你们知道黄君子被关在这里面?”

陆师推开憨二抱拳行礼,道:“不错,我们有确切消息,我家公子正是被关在了这驿所中。我们还有消息,这驿所里的大人们想将我家公子送去一处秘地,我们不能让他们将人送走,只能出此下策来阻拦他们出门。”

王七麟皱眉道:“果然是下策,算赵荣生是个虫子,如果你们碰到蛮横一点的听天监大印,这般闹腾已经全被抓走了!”

陆师讪笑道:“我们自然是先打听了这里大印的为人做派,然后才敢上门来的。再说他真的睡了我们找的一个女人,我们占理呢。”

憨二叫道:“他睡我媳妇,睡我婆娘,大人,请给我主持公道!”

陆师不耐道:“你哪有媳妇?”

憨二一怔,傻了。

围观人群里有衙役,衙役们拄着水火棍在看热闹。

见此王七麟大概明白了陆师等人的计谋。

俞马县听天监与武氏不对付,赵荣生被武氏和县城衙门打压的厉害,这样如果赵荣生真的勾引了有夫之妇,那以他的权力无法在俞马县一手遮天。

陆师等人以此来令他投鼠忌器:

听天监大印勾引有夫之妇,衙门可以不管。

可若是妇人夫家找上门来,大印出手对付这些人,那这就算仗势欺人了,衙门可以以此做点文章。

但王七麟还是诧异,他说道:“俞马县听天监都是些什么虫子?里面的游星和力士就没有一个能打的吗?他们不知道从外面找点混子泼皮之类来对付你们?”

憨二笑道:“我们弟兄不就是混子泼皮吗?”

王七麟对他竖起大拇指,你棒棒的。

陆师一看他来了顿时来了底气,这下子不用什么阴谋了,直接上阳谋:“给我撞开门,让七爷给咱公子出口气!”

憨二横着膀子撞了上去,结果大门严实,他又下手太心急,一脑袋瓜子栽在了大门上:

“咣当!”

一声闷响,憨二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

九六和八喵对视一眼:这是什么套路?练过铁头功的吗?

陆师气死了。

他感觉很丢脸,赶紧给身边人使眼色把憨二拖走。

围观百姓不明所以倒是激动了,他们纷纷叫嚷道:“听天监逼死人了!”

“当官的强抢民妻,逼的丈夫撞门而死!”

“这汉子真血性啊,就是脑袋瓜子不灵光。”

徐大一脚上去将门给开了,见此他不屑的瞪了憨二一眼道:“什么水平?”

他们呼啦啦冲进院子,院子中积雪未消,屋子内外静悄悄。

王七麟侧耳倾听竟然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他皱眉问道:“陆师,你们堵门的时候,里面有人吗?”

“都在里面!”陆师说道。

徐大肩膀上的冥鸦振翅高飞,像一支黑箭般穿进正屋。

“不对劲!”

王七麟快步跟进屋里,屋子门窗关闭的严严实实,里面有几十人坐在一起围着一个已经熄灭的火炉,有的倚靠在椅子上,有的抱着双膝缩在椅子上,有的蹲在椅子上。

他们张着嘴巴,表情各异,有的在笑、有的在瞪眼怒叱、有的打哈欠。

然后一动不动。

全冷了。

尸体已经僵硬了。

冥鸦绕着他们飞了一圈,最终站在一具尸体的脑袋上看向王七麟。

一屋子姿态各异的尸首张着嘴巴,一只冥鸦站在一具尸首上……

徐大下意识的倒吸一口气,这次真是倒吸的凉气:“都死了?怎么回事?”

陆师一怔,他先看向屋子里的门窗,说道:“我知道了,是煤烟中毒!你们或许不知道,煤炭燃烧会产生一股无色无味的毒气,人吸了这毒气先是浑身无力,然后逐渐的会死掉。”

王七麟沉声道:“你说的是一氧化碳中毒,这不可能,人要煤烟中毒得在睡眠中进行,你看他们的姿态,他们是在烤着炉子热烈聊着天的时候,忽然集体暴毙!”

“那他们是中了什么毒?”徐大问道。

王七麟阴沉着脸摇头:“封锁驿所大门,不管衙役还是百姓,不准进来!”

后面进来的汉子看到这一幕吓得腿都软了,徐大嘲笑道:“就这胆子还造反呢?”

那大汉悲愤的叫道:“我不是害怕尸首!我是害怕公子遭难!公子!公子!”

其他人跟着冲进院子吼叫。

刚刚被掐人中掐醒的憨二得知驿所里的人全死了后顿时崩溃了,他大叫道:“公子呢?公子也死了?为什么会这样!我要给公子披麻戴孝!公子真可怜,连个后人都没有就死了!”

旁边的青年要安慰他,他抓住青年流着泪说道:“卢俊才,公子最喜欢你,等他出殡你来做孝子,知道吗?”

青年愣了愣,这话不好接:拒绝会被弟兄们骂作冷血无情,接受他爹会怎么想?

本来负责维系治安的衙役听说驿所里死了人顿时也着急了,一个个赶紧往里冲。

王七麟扔出自己的铁尉令道:“去把仵作和本城捕头叫来,另你们关闭大门,谁都不许进谁都不许出!”

衙役班头拿到铁尉令往刀上一贴,赶紧抱歉:“喏!”

驿所有小牢,王七麟阴沉着脸找去,逐渐听到一声微弱的呼叫从地下传来。

黄君子的声音。

他没死!

王七麟闻声而去,在小牢里找到个机关,拨动之后牢房地底开门,露出个洞穴来。

黄君子被关在下面,奄奄一息。

青年卢俊才抢先跳下去伸手在他鼻子上试了试,随即松了口气:终于不用扮演孝子贤孙了。

确定黄君子活着他开始悲愤的嚎叫:“公子啊,谁把你折磨成这样?公子你挺住,我马上叫大夫!”

黄君子伸手抓住他衣服,哆嗦着嘴唇说道:“呃、呃……”

“你先别说话,蓄积力气、千万别睡,”王七麟也下来了,“我已经派人去找大夫了。”

陆师关心的说道:“不错,公子你万万不能入眠啊!”

徐大说道:“他要是挺不住了想闭眼睡觉,那一定要用大嘴巴子抽他!”

黄君子看到众人到来正要歇一口气,听到这话硬生生的睁大了眼睛。

他困难的说道:“饿,饿,我饿!”

王七麟恍然:“你是饥寒交迫变成这样的?快点去烧点热水!”

几个粗汉斜着搭了个人梯,将黄君子给滑溜着送了上去。

见此王七麟挺诧异的,这些人对黄君子可是真的好。

黄君子被送上院子后使劲吸了口气,他想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然后一条壮汉来了个恶狗扑食扑到了他身上,搂起他来就嚎啕大哭:

“公子,你死的好惨!我给你报仇,我给你披麻戴孝!卢俊才当你儿子给你扶柩,你放心的去,丧事我们给你办的漂漂亮亮!”

黄君子被他压得一口气喘不上来,张开嘴直翻白眼。

憨二仰天痛哭:“公子死不瞑目!我要让听天监以血还血!”

陆师忍无可忍甩手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再折腾下去他们真要给黄君子送终了。

卢俊才这青年很机灵,他去厨房先烧水,烧出温水后给黄君子喝了两口,又剁了些姜末混合白菜心煮了点汤。

连喝水加喝汤,黄君子总算缓过来了。

王七麟钦佩的说道:“我以往小看你了,没想到他们这么折磨你,你都没有招供。”

黄君子愣了愣,我倒是想招供,可没人来逼供,就把人扔到地牢里不管了,我想招供也没辙。

这话不能说,他不动声色的偷瞄左右,看到手下人们热泪盈眶、满脸敬意。

见此他说道:“陆师,扶我起来。”

陆师扶着他坐起来,他深吸一口气举起拳头说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周围的汉子们热血沸腾,陆师沉声道:“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汉子们握紧拳头敲打胸膛,满脸激昂。

王七麟却没搞明白这伙人什么意思:这跟国难有什么关系?怎么莫名其妙就激动了起来?

他摇摇头问道:“行了,你们先别慷慨激昂了,老黄,你知不知道驿所里面发生了什么事?里面的人全死了。”

卢俊才怒道:“这就叫恶人自有天收!”

憨二问道:“咱们不就是恶人吗?”

黄君子还不知道驿所上下全部死亡的事,他满脸茫然的说自己被投入地牢后就没人来管他了,弄的他还以为听天监想要饿死他、冻死他、渴死他。

王七麟又问陆师道:“你们怎么知道老黄被关在这驿所的?”

他还是偶然找到了三星庙中的孩童,又以身为饵引出净尸和伥鬼周聊,这才一步步找到黄君子所在。

要知道他是费了大气力和大脑力才得知这消息的,按理说黄君子一行手下除了陆师有点脑子,其他的都是人形棒槌,他们不可能查到黄君子位置。

陆师苦笑道:“七爷,我告诉你真相,你肯定不信!”

怎么又是这句话?

王七麟上午才在伥鬼那里听到这话,此时再次听到,心里不耐烦:“说!”

“做梦!”陆师说道,“有人在梦里告诉我说黄公子被俞马县听天监抓走关在了驿所里。”

王七麟皱眉:“然后你就信了?”

陆师面色凝重的说道:“不能不信,因为那一夜我们所有人都做到了这个梦,连一向没有梦的傻二都梦见了。”

憨二不悦的说道:“这话有点侮辱人了。”

听天监驿所别人灭了满门,这是大案要案重案,俞马县知县武方宅大吃一惊,亲自带人急匆匆赶了过来。

进门后他便向王七麟行礼,王七麟摆手道:“无须多礼,赶紧派仵作给我查找这些人的死亡原因!”

武方宅急声道:“大人放心,下官亲自监督,这就让他们验尸。”

正屋关门闭户,暂时当做了停尸间。

很快武方宅又急匆匆的来找王七麟,他招了招手,王七麟出去问道:“这么快查出原因来了?”

“不是的,王大人,”武方宅低声道,“没有赵荣生,一共有尸体三十一具,包含府城内小印、游星和力士等二十一人,有马夫、厨娘、厨师、门房等十人,这些人是齐全的,唯独没有赵荣生!”

王七麟皱眉点头。

这起案子处处诡异。

而且发生的过于突兀,实际上他到现在思维还没有转换过来。

他觉得有些不真实,一个驿所上下三十余人,竟然就这么没了?

这不可能!

所以他希望赵荣生不要死,一定要活着,他必然知道点什么信息,这些信息必然非常重要!

武方宅又低声道:“这伙人在驿所前闹腾两天,从昨天开始闹,下官认为本案或许与他们有关,最好将他们一起拿下。”

王七麟摆摆手道:“案子本官来负责,这伙人本官了解,他们做不了这样的重案。而且本官会盯着他们,他们若是与案子有相关,本官一定不会错失证据。”

听他这么说,武方宅行礼告退。

王七麟冲徐大说道:“放出冥鸦给太霸大人送信,放出青蚨虫给赵大人,咱们又有大活了。”

本来他这趟是准备下来挨个县走一遍,摸一摸听天监在平阳府的真实情况,增强他对听天监的掌控力。

结果,这才走到第一个县呢,就发生如此重案。

王七麟必须得查出真相,否则他不用继续走访下去了,因为他的官运就此到头了。

一个驿所被人集体灭口,即使李长歌欣赏他也保不住他。

他作为上官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而且即使他不是本驿所的直属上官,他也得查这个案子。

三十一个人,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亡。

三十一个家庭,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破碎。

他决不允许!

不多会之后,武方宅再度快步走来,他低声道:“仵作开了六个尸体,脸还看不出什么,身体已经干涸!”

王七麟一惊:“身体干涸?这是怎么回事?”

武方宅沉重的摇头。

他照例低声说道:“就像是晒干的果子一样,好像身体里的水被榨干了,又像是传闻中被一些女妖魔采尽元阳一样,请问王大人,这是什么鬼怪妖魔的所为?”

王七麟阴沉着脸道:“一半尸体解剖,另一半不要动。”

他去找到徐大说道:“留下马明带一队弟兄镇守府城,其他人全给我调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