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京夜献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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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鹮这般直白的视线,是个人都能发觉了,怎么也得回头也看她一眼,可那人动也没动,从她被霍引抱着出现直至孙大人话落尾声,那人也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姿态盯着檐下的一串雨水去看。
一声叹息,沈鹮不再打量对方。
柏州的难处众人也都知晓,那些死去的女子家中人亦不能在她们生前问出什么有用的讯息。说是有妖害人,可偏偏那些女子皆被蛊惑,即便知晓自己性命堪忧却也还是愿意用心脏去换取美貌。
爱美是人之天性,若说这些女子只祸害了自己也罢,明明柏州境内皆知一个画皮仙会改人容貌,那些突然变美的女子皆与妖有关,可还是有男子不畏身死,一头栽进了美人乡。
死了女子十三人,男子却有三十多个,皆是马上风。
“是魅惑之术。”有御师道:“《异妖百册》记载中,有妖食人心驻容颜,但若那些男子明知还要上赶着赴死,便只有修魅惑之术的妖才能做到了。”
“世间妖邪皆可修魅惑之术,却有长短,知死而赴死,可见此妖法力不低,魅惑之术也登峰造极,能有此作为,不是狐便是獾。”
“还有猫。”又一人出声。
孙大人道:“诸位既有此猜测,可有寻定的目标?”
比沈鹮还要早来的几个御师胸有成竹,向孙大人讨了些差行的银两,一句话也不肯透露便转身离开了大堂。孙大人向他们要个期限,第一个人说一个月内,剩下的几人不甘示弱,也都保证一个月内便为孙大人抓到这妖。
四十多人来了又走,堂内坐的零零散散,剩下的除了沈鹮到的比较早之外,其他都是这几日才来,还要向孙大人讨要卷宗分析。
孙大人显然为此发愁,叹了口气,他让人领着那几个要看卷宗的御师离开,一时间堂内就剩下沈鹮与那坐在角落里看雨的男子两人。哦,还有站定柱子旁如一棵青松的霍引,与躺在雨里动也不动的男人。
“二位……可还有何要问的?”孙大人出声。
沈鹮本想等那人走了自己再上前向孙大人要钱,她有把握三日内便能结束柏州画皮仙一案,这地方雨太多,她腿疼得厉害,迫不及待想换个地方养伤。
可见那人还是不动,沈鹮坐不住了,她猜那人应当是睡着了。
正要起身,堂外一人撑伞匆匆过来,路过躺在地上的御师身边时还怔了怔,待走入堂内,收了伞,沈鹮才看清对方的相貌。
是个年轻男人,二十几岁,蓄了点儿胡子瞧着颇为沉稳,衣衫华丽却不花哨,步入堂中却先看了沈鹮一眼,完全无视了角落里的男人,径自上前。
“父亲,会已散了?儿子有要事禀报。”那人道。
孙大人开口:“可是关于画皮仙的?”
男人点头,孙大人道:“直说就好。”
男人是孙大人的儿子,名孙长吾,因这两年见孙大人被画皮仙一事操劳得生了许多白发,便想着为孙大人分忧。他也有几分本事,查到了齐小姐的头上,见孙大人没有避开堂内几人的意思,便开口道:“那齐小姐昨日在连城现身,瘦了许多。”
“你是觉得她与画皮仙见面了?”孙大人问。
孙长吾道:“儿子只是猜测,儿子先前也见过齐小姐一面,昨日与先前相比已是容貌大改,儿子担心,特来告诉父亲一声,可千万要命人盯好了齐家,注意齐小姐的动向。”
“长吾有心了,此消息为父会尽快告知众御师,倒是你奔波了两日瞧着憔悴了许多,快去洗漱一番好好休息。”
“儿子不累,只要能替父亲抓到这个祸害人的画皮仙,儿子怎么都是值得的。”
孙大人与孙长吾二人父慈子孝,看得沈鹮直眨眼睛也不好打断,待那孙长吾告辞,沈鹮才道明:“孙大人,与其盯着齐小姐去过哪儿,你可要更注意她与何人碰过面,尤其是男人。”
“沈御师此话怎说?”孙大人问。
沈鹮道:“有几个御师说的是对的,柏州境内的画皮仙的确是个狐妖,亦是用魅惑之术采男子精阳。齐小姐面容大改其实是已与那妖会过面了,如今防不了那妖,却是可以防住齐小姐与男子接触,替那妖采男子精阳的。”
直白来说,便是如今的齐小姐已然无法回头,倒是可以阻拦不怕死的男人主动献身,避免马上风。
“沈御师见过那妖了?”孙大人一脸震惊,随后又道:“是了是了,方才便瞧着沈御师与旁人不同,你虽是姑娘家,却是有大能耐的。”
沈鹮摆手,不接恭维,只道:“先前孙大人言明只要抓到了这个画皮仙,便可许诺书一封荐信,附上去玉中天隆京的路费,此话可作数?”
“自然作数!这画皮仙折磨了州府百姓两年多,沈御师若是能捉到他,有此好本事,本官必会荐信盖章,送沈御师去隆京。”孙大人道。
沈鹮点头:“那便够了,孙大人先写荐信吧,三日后我来府衙取。”
孙大人闻言,眸光发亮,震惊之余连连道好,他倒是相信这个年轻的姑娘,往往最不被人看好的,却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沈鹮从州府府衙离开后没立刻去那条小路,她还需做好万全的准备才能对那狐妖一击必杀。
雨水连绵地浇在地上,顺着屋檐流淌入街角,驿馆里的御师都已离开,唯独沈鹮一人还坐在屋中对着烛灯写写画画。
天穹国的御师从来不缺钱,在这妖比人多的云川大地中,谁家没被妖邪惦记着?只要有妖的地方便有捉妖人,有捉妖人便能得捉妖的银钱。
沈鹮却是穷过来的,说实在的,柏州里的画皮仙是她此生捉过的第一只妖。
满桌柳枝一片片树叶被她揪了下来,沈鹮画了好些符才将那些叶片收入囊中,打了个哈欠抬眸看向坐在圆桌对面的人。他已将帷帽摘下,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安安静静地望着她。
来柏州之前,沈鹮一直都陪着霍引,他才苏醒没多久,话也不会说几句。
凡是妖皆有其味,霍引的身上有幽香,似茶若花,也很像雨后竹林的味道,这味道能安抚沈鹮的疲惫,也叫她安心。
对上霍引的目光,沈鹮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到霍引略有些疑惑地歪了一下头她才笑道:“就是想看看你,真好看。”
霍引眉目舒展,薄唇学着她勾起一抹笑,开口声音清澈,也道:“夫人,好看。”
符画好了,计划也于脑海成型,今夜一觉安眠,明日沈鹮便要赶去连城,入夜前走入狐妖设下的幻境世界,待捉到狐妖后,她便可以拿着荐信回去隆京。
是了,回去。
躲藏十年,总该回去不是?只是如今她还是天穹国榜中有名的叛徒,自然不能以原来的身份回去。
这一夜,沈鹮睡得还算踏实,并未梦到过去的事,次日清醒后便上路。
难得柏州有个好天,虽未有阳光,却也没再继续下雨,沈鹮在太阳落山前赶到了连城,又在天黑前走到了那条小路。
交叉路的路口人来人往,车轮与马蹄印记深深,因一整天没落雨,地上的泥泞干涸了些,形成深浅不一的坑。
竹枝与树丛挤在一起,沈鹮头顶一轮弯月,伸手轻轻碰了一下叶片,并未摸到界门。她从袖中抽出了一片柳叶,符文燃火,将碧绿的柳叶烧得焦黄,叶灰随风飘向了林木丛,散落九点火煋。
煋火逐渐烧着,将那林木丛烧出了一个豁口,丝丝妖气从中溢出,沈鹮正要踏入,却有一道黑影快过她,如光似的闪入了火圈中,直叫沈鹮愣神。
待她反应过来,符火都快烧完了。
她低声骂了句脏话,按紧发上的木簪,抬步跨了进去。
“我就知道你不是一般人!”沈鹮踏入浮光的小世界中,直朝那黑影冲过去。
不用她去看也知道那影子是谁,必是在府衙看雨,一直等到她离开才走的那名男子!早先沈鹮就瞧出他不简单,如今更是气急,哪有这样不要脸的人竟在知晓她查到狐妖藏身之处,无声无息地跟在她身后,还先她一步跨入界门!
撞入小世界,桃花纷纷扑面,这次不是沈鹮的纸人符所见,而是她自己身临奇景。
仙境楼宇立于山川,云霞缥缈,妖气纵横。
飞天的女子犹如神仙,身轻体纤,披帛交缠,数十道人影或举着琵琶,或扶着竖琴,就横陈于飞檐,媚眼如丝,勾勾缠缠地望来。
漂亮,的确沉鱼落雁,难怪那些貌丑的女子进了这小世界恍如闯入仙境,便是将自己性命骗去也想要这倾国容颜了。
眼前一幕幕如展开的画卷,她有些意外这些楼宇排布竟分外眼熟,像是在哪儿见过。
不待沈鹮回忆起,那先她一步闯入的男子便如疾风,只见一道寒光闪过,巨幕画卷被人撕裂出一道豁口。浓浓妖气扩散,鲜血涌出,而数十名飞仙已倒下一半,尸体横七竖八地挂在了屋檐或台阶上。
第4章 幻境
凶残,且不懂怜香惜玉。
这是沈鹮当下对那名神秘男子的感受。
也不知对方使了什么法术,不见符文不见法阵星芒,就几道如太阳照射在雪地里的白光闪过眼前,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便在他的摧残下化作废墟,轰然倒塌。
本就是一场妖气凝成的幻境,一旦被撕出一道裂缝便如浑水决堤,顷刻间将这人外仙境覆灭。
沈鹮呆愣在原地,眨了眨眼,瞧着仙山瀑布滚滚压下,卷走了楼宇的废墟残骸,一栋栋楼阁坍塌,瓦砾灰尘铺天盖地。飞天的仙女发出惊叫,甚至来不及呼救便被拦腰斩断,其手段极其血腥,直叫沈鹮不忍直视。
男子身形利落,如穿梭于天际的鹰隼,几下便将这幻境撕碎,直逼得造出幻境小世界的狐妖现身。
忽而一声鼓响,咚咚直击人心,便是沈鹮脚下的草坪也跟着颤了颤。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作壁上观,本想让这男子先耗着狐妖,她再坐收渔翁之利,如今看来必须得出手了。
那些坍塌的楼宇中央破天的口子里挂下了数段红绸,红绸之上金墨提了许多诗句,沈鹮粗略地看了两眼,都是一些赞颂女子容貌的诗词。
粉花飞落,鼓声阵阵,那些红绸彩条与花瓣卷成了风,再散开时便见一名曼妙女子从天而降,以林木为发,花瓣为身,红绸为裳,身量百丈,似顶天立地。
白玉似的肌肤上纤云飘飘,那女子狐眼魅惑,发丝翩跹,裙摆如云似雾,只手轻抬便将坍倒的楼宇重新扶正。数十具散落的尸身蜕皮成了颜色不一的狐狸,钻入楼宇中不见踪影。
沈鹮见那男子还在施法,便道:“别白费力气,这里是她创下的小世界,一砖一瓦都随其意念而动,你砍不破的。”
沈鹮话止,那名玄衣男子果然停了下来,颀长的身形竟未借助任何法器物件悬在了半空中,直叫沈鹮昂首看向他,满眼震惊。
只见那如小山高的女子一个旋身,纤细的腰身上挂着的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赤足点在了楼宇中央,每一步都踩出了一道鼓声。
阵阵鼓声带着风刃袭来,沈鹮负手而立,右手凭空画了个星图推了出去,扩散的星图如盛放的莲花,化作一堵气墙阻拦了风刃,也将那名男子护在其中。
趁着这个时候,她仔细看了一眼重新建造的山川楼阁,顿时想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这些了。
多年前的隆京里便出现过这样一个美人,容貌倾国倾城,身形玲珑凹凸有致,该丰韵的地方丰韵,该细瘦处也掐得极紧,那美人是苍珠海地在某一年进贡入隆京的。美人为妖,舞姿动人,可化作玲珑小人,如筷长,立于掌心,做到真正的掌上起舞。
沈鹮虽离开隆京十年之久,可至少前半生是在隆京长大,皇城底下什么地方她没去过?难怪会觉得眼前楼宇陈设眼熟,这可不就是隆京第一风流场所‘一梦州’的建造?
只是一梦州立于隆京皇城以西,而这些楼宇却设在山川之间。
一梦州前亦有一处鼓台,那里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专属,足踏鼓声,舞动乾坤,引无数玉中天的贵族为其折腰,甚至是天穹国其他地界的贵胄亦不远千里去见她。
那妖叫什么?
沈鹮仔细想了想,对着正在翩跹起舞的身影吐出她的名字。
“扶璇。”
因这二字叫那轻舞的狐妖微怔,抬起双臂的女子缓慢放下手臂,飞舞的披帛遮住其半张脸,媚眼如丝朝沈鹮的方向看来。
入小世界的两个人,没有一个能叫她看清容貌的。
男子从头到尾裹得严实,双手都戴着墨色的手套,而那名叫出她曾经名字的女子,乌色的面具遮住了半张脸,亦不在扶璇的记忆当中。
可知道“扶璇”二字的,必是从隆京而来。
扶璇停下舞姿,高山一样的身躯慢慢弯下,本就极少的衣料遮不住前胸露出大片白腻的皮肤。她撑着山边缓慢地横躺在巨大的鼓面上,姿态慵懒道:“隆京距离风声境数万里之遥,竟还能在此地遇见故人。”
“非是故人。”沈鹮道:“我是来抓你的。”
扶璇闻言也不恼,反笑道:“无知小儿,便看你有几分本事。”
狐妖擅魅惑之术,在她捏出的小世界里,一花一木皆可由她操控。幻境如画,不过眨眼万物于沈鹮眼前扭曲,天光渐暗,风起云涌,几息之间从天亮变作深夜,灯火阑珊,照亮了热闹的街市。
广阔的道路可供数十人并行,街道两侧高楼林立,五彩的琉璃瓦于烛火下闪烁着异色的光,彩幡飞扬,金雕玉砌的酒楼茶馆儿门前人来人往。穿着锦衣的行人结伴闲逛,灯红酒绿之间,漂浮于风中的妖气也含着各类不知名的香,似桃花,若百合。
灯火之下,广路尽头隐约可见皇城轮廓,无忧台上巨大的夜明珠照亮了皇城的东角宫宇,这里是沈鹮记忆中隆京的样子。
她就站在来往的人群中央,眼神描摹着由幻境变化而来的家乡。
魅惑之术可借幻境来窥探人的内心,人们心中越向往的便越有可能在幻境中出现,与其说这是幻境,不如说这是一面可以照见人心的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