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冷,你们先上车吧。”男人道。

廖星燃和黎清扬钻进车里,“高叔,您从那边儿过一下吧。”

男人二话没说,听了廖星燃,从东北拐去。

廖星燃把头扭向窗外,车平稳地行驶,如他所愿,路灯下的确有两道影儿。是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就是何寻,另一个个子高一些,条细,脸看不清,好像正把手里的一件大衣披在何寻身上。

他拍拍黎清扬,“清扬,你看得清吗?是不是那个高个子的?”

黎清扬也盯了一会儿,扭头回:“有点远,不太清。”

转瞬即逝,车已经走出很远了。

“高叔,这么晚了,我们本来可以自己打车。您接一趟也怪麻烦。”廖星燃回了神道。

“你妈刚给我打电话,说你还没回去,她说天气冷,我刚好在这头不远处跑点事,就过来了。”说话的男人叫高志军,是廖星燃家的司机。

车在一栋老居民楼下停了,廖星燃看看,问黎清扬:“晚上要不去我家?”

“不了,她这几天情绪不稳定。我今天先回了,下次吧。”

“那行,你让雯丽阿姨多注意,保持联系。”廖星燃说。

黎清扬笑笑,“知道了,谢谢你。”

“肉麻死,咱俩还说什么谢不谢的。那你赶紧回去吧。”

车上只剩他和高志军俩人,良久无言。交织着霓虹的夜里,廖星燃眯起眼,心绪隐显于眼底。两个女生的身影在他的眼前,趁着昏黄的路灯印在脑中,有些像泛黄的老照片。

面馆里,每个画面都给他带去冲击感,不太舒服。丫头无论是唯唯诺诺,还是书包里皱巴巴的五块钱,又或者莫名其妙红了的眼……直觉仿佛一直在敲打自己,告诉他,她一定是和黎清扬有些什么关系的。

又不禁想起蒋雯丽,那是黎清扬的母亲。四十出头的女人。那日面色泛白,嘴唇发紫,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星燃,你千万别告诉清扬,我不希望他知道这些,我心里其实一直怕得要死。

思绪拉回来,廖星燃降下了车窗,高志军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不冷啊?”

“透透气,有点闷。”

窗外吹来一阵阵风,车加速,风就乱吼,这样的景象不止一次让廖星燃恍惚,他感觉自己此时就身处蒋雯丽讲过的那个场景。

1991年,暴雪。

黎清扬回了家,蒋雯丽正在沙发上躺着,脸色不太好看。

“妈,我回来了。”刚开门,黎清扬就喊了一声。

“儿子回来啦,厨房里有菜,你要饿了,自己去热热。”蒋雯丽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不了,我和星燃吃过了。妈你,又做梦了?”黎清扬凝视了几秒。

“没事儿,我出来躺躺就好。”

黎清扬看了看,走到厨房里去,热了两袋牛奶,出来时,一杯放在蒋雯丽面前的茶机上,另一杯自己拿着,“你喝点牛奶吧,我回屋去了。”

蒋雯丽没说话。黎清扬刚要开卧室门,就听蒋雯丽叫他了。

“清扬,你来。”

黎清扬只好折回去,他轻轻呼出一口气。

在蒋雯丽身边坐下。

“怎么了?”

蒋雯丽扳过黎清扬的身子,她看着自己的孩子。

“清扬,你恨我吗?”蒋雯丽头上是加深了皱纹,耳边的头发有几捋白,她嘴唇发干,面色暗黄。

黎清扬没说话,只是探过身来,抱住了蒋雯丽,在她耳边,放轻了声:

“妈,我不恨你。但是我想呢,你能有事就告诉我,那些我记不起来的,你瞒着我的。”

黎清扬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听到这个问题,又是多少次作出同样的回答。

“妈对不起你。”蒋雯丽呢喃一句。

黎清扬知道她又哭了,只好拍着她的背,“没有对不起,哎呀好了妈,你别再哭了嘛,我热的牛奶要凉了。”

“我只有你,只剩你了。”

“好,你的宝贝儿子一直都会陪着你的。”

蒋雯丽哭,黎清扬拍着她的背,而后起身,他从茶机下找出药,在手里倒了几片,和牛奶一起拿给蒋雯丽,“我不在,没吃这个药吧?来,咱们把药吃了。”

“清扬,你是不是也觉得妈病了?”蒋雯丽红着眼的模样似乎说不出有多委屈。

“没有,医生说这个药吃了可以不做梦。”蒋雯丽抬头看了一眼,接过牛奶,默默吃了药。

黎清扬看她吃了药,道:“要不陪我做会儿作业?”

蒋雯丽点点头。

黎清扬开着台灯,又把卧室的顶灯也打开,他写作业,蒋雯丽就在床边坐着。

母子两人一言不发。直到晚上十一点多,黎清扬收拾,蒋雯丽才终于去睡觉。

黎清扬在她出门的瞬间,关掉顶灯,又把台灯的亮度调到最低。他想着蒋雯丽,困意全无,平平地瘫在了自己的床上,望着苍白的天花板,只觉得无力。

黎清扬听医生说,蒋雯丽那是抑郁症,平时多顺着她一些,哄她开心,就会好。但其实,只有蒋雯丽自己明白,她没病,一切不过是自己作贱的后果,自作自受。

情绪宣泄也好,儿子成为唯一的安慰也罢,对蒋雯丽来说,都改变不了多年来重复做着的同一场噩梦。

梦里,长得洋娃娃般漂亮的小姑娘哭花了一张脸,抱着和哥哥抢到的玩具站在老屋门前,一声声地质问自己:“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丢下我?为什么要把我送给别人?妈妈……”

一声声“妈妈”在梦里撕扯蒋雯丽的心肺,她总会挣扎着从梦里惊坐起来,捂着绞痛的心脏猛灌几口水。

每当想起七年前那个被自己送走的姑娘,蒋雯丽就怕得要命。因为她记得,当时清扬给她跪下了。火炉旁,碳虚落了满地,孩子黑色的棉裤蹭在那片火炉都暖不过来的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豆大的眼泪不争气地掉,小小的手扯着她的袖子,嗓子都喊破,“妈妈,你为什么不要她了?她知道错了,我没有怪她!求你了妈妈,你别送她走!”

那是2000年的h市郊区。

屋外清冷的太阳刚消解院子里的几大片寒冰,姑娘手里捏着一副还没画完的画,站在那里,眼神空洞。男人站在门口,直到抱起她,姑娘都没有任何反应。蒋雯丽不忍心再看,别过头朝他挥了挥手。

一直到男人走出大门,蒋雯丽才听到那一声声的“妈妈”,撕裂肺腑。

自那一刻,蒋雯丽给自己作为母亲的心上了双重枷锁,时至今日,它带去的不过是一天比一天更钻心的负罪感。

两千年的太阳,虽不够炽烈,但也好歹融了屋外的冰雪,可在蒋雯丽心里,无疑是雪上加霜。那温度,要比九一年的暴雪更加秉烈。

如今,那些岁月已经被时间踏得一片狼藉,它早就破碎,剩下满地残渣。清扬自躺在手术台上去鬼门关走了一遭,那些日子就成了命里空白。她怕有天他想起了那段过去,对自己就只剩恨意。

天知道,能瞒到什么时候。

她听说,何远山死了。南角街出了名的酒鬼何远山;欠了别人近二十万的酒鬼何远山;当年站在她家门外,抱走了姑娘的何远山……

姑娘是死是活?早就没了踪迹吧?她没打听过,说是没打听,倒不如说更像是掩耳盗铃。

莫名的东猜西疑,让蒋雯丽自得知消息的那天就隐隐不安起来。梦重复得越来越频繁,姑娘的眼睛越来越红,喊她的声音愈渐疯狂,什么东西要流出血来。

这七年,蒋雯丽过得并不安稳。她自知欠了儿子太多,可好在,清扬总算度过了一度让她以为的劫难。她终于不用再日夜担惊受怕,以至于到了当初那般垂死挣扎的地步。

到了这个岁数,她早明白,但凡活着,那便一切皆可能。她想,九七年自己从福利院里带回清扬时,已经是六年以后了。那天之前,自己又是如何度过那六年的?

事实是,在那之前,她没一天不以为儿子死了;没一天不把那抱来的姑娘当自己的亲生闺女;没一天不自责,没一天不想找到他,更没一天不咒黎井衡。

或许老天可怜她,就造了奇迹,让孩子回到了她身边。对于蒋雯丽来说,真正的死而复生也不过如此。当她带着字据走进那个面积不大的福利院时,一眼映入的,便是那个小手握了一把糖分给其他孩子的清瘦男孩。

当时是在那里工作的一个小妹告诉她,说那孩子,说来话长。还是一九九一年的事了。九一年,老院长在一个大雪天的桥洞底下的草窝里发现那孩子,抱回来时,还留着半口气,嘴唇都冻成乌青色。被子里塞了字条,写了出生年月,后面跟着细小的“有疾”。当时人们都以为孩子冻成那样,活不成了,可不想,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到此时,蒋雯丽已经哽咽,她看到那孩子乖乖地被带到她跟前,冲她笑起来。

“天使阿姨,你要带我回家吗?”孩子很腼腆,眼神躲闪,小心翼翼。

蒋雯丽愣住,她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里的阿姨告诉我们,我们都是流浪的小天使,但只要我们乖,就会有善良的大天使来带我们回家。”

蒋雯丽扑过去,蹲身一把搂住孩子,每个细胞都在颤抖,“清扬,叫妈妈。”两手除了越抱越紧之外,已经做不出任何动作。

“清扬,叫妈妈。”声音打着冷颤。

“妈妈,疼。”

七岁的男孩儿定定的,没哭,但也没了刚才的笑。她抱得太紧,松不开手,如抱着自己的命一般。

“妈妈再也不会丢下你了,再也不会了,走,妈妈这就带你回家,这就带你回家……”

当时的蒋雯丽只有满心激动和喜悦,它们冲头入脑,肆意横行。一瞬间她认为,两个孩子会一直在一起,幸福地长大,可也是后来才觉出,是自己天真了。

黑夜里,遮挡着月亮的乌云散去,银白色的月光发散出柔和的光亮,房间里,黎清扬已经睡沉了。此刻,烦恼不再,忧虑不再,时间空间,连同命运将他们的不经意相连,皆是空空。

那一晚,黎清扬梦到清甜柔软的身影,在飘渺中他觉得无比熟悉,终于看清,是何寻。梦里太阳打下光斑,姑娘美得像童话里的白色精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