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是刚出炉的,热气腾腾,搭配着细腻的黄油和杏子果酱,香脆可口。再尝一些薄切的火腿和奶酪,又被浓郁的烟熏和奶香味占据了味蕾。

高明嘬了一口热牛奶,有点遗憾地想着此刻这若是一口香浓的咖啡,一定更是绝配。他想象了一下它在口中释放出苦涩和馥郁,视线滑到对面,倒也不馋了,因为有陈贤与他对坐,已经令这一餐足够满足了。

他也不想问今天的目的地是哪了,只要有陈贤在身边,就已经是到家了。

从戈斯拉尔出来,很快又上了高速。路上变成了平坦的地貌,两个小时不到,车拐上另一条高速,一路向南,午前就到达一座更大的城市。

高明在路上睡着了,车停在城中心等红绿灯时,他才被轰隆隆的声音吵醒。一睁眼,看到那声音来自正从宽阔的十字路口驶过的电车。

“哇……”他不由得惊叹出声。

马路另一面,是莱比锡大学熠熠生辉的冰蓝色玻璃。小广场上人来人往,白洞洞的日光照着这一切,是梦里都不曾见过的景象。

“不是去瑞士?怎么绕到这?”

陈贤笑笑,打了转向灯,将车驶进一条安静的街巷。

菲利克斯门德尔松故居在老城区外面,路上尚有未融尽的积雪,轮椅的胶胎和鞋底一齐,压在上面摩擦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室内展有音乐家的生平、作品、水彩画手稿、以及各种零碎的旧物……楼上还保留着当年他们举办音乐会的小厅,丰富的资料和实景让年轻的作曲家和朋友们快乐的回忆栩栩如生。门德尔松家族人才辈出,之前从未听闻过的姐姐芬妮同样是个很有才的作曲家。

有些东西是可以代代流传的,比如诗歌,比如音乐。它们跨越历史长河,仿佛获得了永生。

而平庸之辈们只能作为历史的一部分随波逐流。陈贤想到次贷危机爆发那年,自己还在上中学。母亲的工作受到经济环境影响,常常令她赋闲在家。那阵子她更加偏激,盯他盯得更紧,还会跑去他学校门口闹事。父亲那边生活费汇迟了些,她也把事情闹得很大……

人都是这么渺小啊。

疫情过去几年以后,本以为经济会逐步向好,结果根本后劲不足,裁员降薪潮后知后觉一样席卷整个行业。新人削尖了脑袋也得不到留用的机会,往年络绎不绝的猎头如今也不再频繁联系,连大佬被炒了都会面临长时间的空档期,人人自危。项目质量下滑,工作量持续增加,然而成功撮合的交易却越来越少……

陈贤顶着被炒的压力也毅然决然请了长假来陪高明,也是因为这样喘不过气的生活,让他觉得越来越不对劲了。

好像一切都在失控。

环境影响人的心境,眼前的困难好像都是天大的事。

但其实呢?时间那么长,过去了就如过眼云烟。

人又真的很顽强。

陈贤总觉得,和高明相处,能让他在时代的漩涡里找到一丝安宁。高明会关心许多与现实利益无关的事物。他明明失却了很多,却依然保留着什么陈贤形容不出来的稳定力量。

因为没有那力量,所以陈贤常觉得自己好似无根之萍。他的生命在哪都能继续,但也就是碌碌无为,四处随便飘飘,微不足道地活活,等待终有一天消失。

虽然模仿了高明这么多年,可他们归根结底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啊。高明说他追求的是永恒幸福的可能性,而陈贤从未想过要幸福、也不相信永恒,这三十年人生,都是教会他计算得失、教会他分析怎么表演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认识这个家伙这么多年了,还是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费什么劲接近自己?为什么大度?为什么原谅?为什么要爱?

是不是只有没有目的的人,才能这么豁达,才能如此勇敢顽强?

明明看的是音乐家的故居,陈贤却对着那些展品想了一大堆别的事。

底楼的互动展厅可以温习门德尔松的全部作品,偌大间房就只有他们二人,高明却要和他挤在同一个桌前,分享同一副耳机。

他选了一首无伴奏合唱,陈贤看到标题写着“3 motets,op. 69 mwv b60”。

平静的和声像高空中层层的云片,交错流动,又互不干扰,听得人起鸡皮疙瘩。音乐在耳边,高明轻柔的话语也在耳边,他在诉说着对音乐的感受,琥珀色的瞳流着和煦的光彩。

“这首经文歌写于 1847 年 6 月,你记得他姐姐芬妮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吗?”高明自问自答:“同年5月,在一次排练中意外中风。他们的关系非常亲密,这件事对他来说一定是个巨大的打击。”

陈贤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也就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又接着说:“nunc dimittis——‘主啊,现在您可以让您的仆人安然离去’,这是先知西缅历经一生等待,终于见到婴儿耶稣时吟唱的颂歌。他终于等到了上帝应许的救世主,终于能安心离世。门德尔松用简单、强烈的平静加上一种极强的自信,将这个故事谱写成旋律,我相信他在其中还蕴藏了更多无法言喻的内容,借由音乐来表达。

他说完仍旧用手撑着头,温柔地看着陈贤。

看他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高明微微笑了笑,轻松道:“我是想说,哥,人类社会,不只是乌七八糟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