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家族败落那时,我还未至豆蔻。”他说到这儿,目光一垂,顿了顿,忽而轻声的笑了:“呵……那时,江南岸,可采莲,我喜欢抱一束瑶琴,唱着江南曲。”

“江南那么好,你为何会来这北方?”

“因为我的家族得罪了当朝权贵,致使九族流放,而我被逼官卖……因为这长安男馆的鸨父看中了我的琴艺,出银买下,我只能沦入了红馆。”

他的声音如涓涓流水,低缓柔顺,话落,却静了屋内一片。

九族流放……这经历跟她好像。

遗憾的是九幽有师父带她走,而他,无可选择。

蓦地听到一声轻叹,那嗓音雌雄莫辨,竟满含对劳苦众生的悲怜。

九幽回头一看,却见一抹细挑的身影,站在她不远处的身后门帘前,

被她这一看,连小草便抱了膀,垂着眼,道了声:“侯爷,”

便再无别话。

夜凉,外堂的风卷起这人的红袍墨发,衣袂飞扬。

风吹散了她盘着的发,青丝万缕、几乎及地,柔柔的打落衣角上。

入目的,是跟府里侍卫一样的红衫,在她穿着真是修身,细腰长腿,脚蹬长靴。

恍然间,又是他青丝尽白发,褪去了墨莲的妖冶红衣,穿上了独孤九冥的黑袍斗笠。

透过她的眼,似乎直看到了他的眼——

独孤九冥的双瞳有着琥珀般的剔透,又如夜空般深邃璀璨,杀意毕露之时,眼中浮起的血色也妖异耀眼。

九幽张口欲问,问他可曾有爱,

眼前却只有她——连小草,

被九幽盯着眼睛看,她忍不住眨了眨长睫,弯了眼,抿唇轻笑。

笑不达眼底,只是眼瞳颜色愈发深沉。

“侯爷…有何吩咐?”

女子的嗓音很慵懒,语气又很正经。

沉默片刻,九幽先开口:“连侍卫这么勤劳呢啊?那正好,去告诉季总管,明日去打造个江南的吊椅,给扶摇送来。”九幽倒不怕她找不着季安,就怕没有她找不到的。

连小草想了一下,应着:“好,侯爷意思是让我告退?”

九幽望着她神色幽邃的眼睛,冷冷点头。

连侍卫二话没说,合手抱拳:“告退。”

直到红衣人影消失的看不见了,九幽转头去看扶摇,又问了句:“你会唱小曲儿?”

“……会些。”

“唱几句。”九幽一边说着,一边自顾自的脱了外袍,去靴上榻,

她抱着颈子仰面躺着,目光从头顶的珠帘垂纱、挪到床边,

一身轻薄紫纱的男子,此时站在床边略显局促不安,手撩着床帘,眼望着她,抿唇问了句:

“侯爷想听什么?”

“随口来一个吧。”

“江南可采莲?”

“哦?”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九幽忽然想起自己也会唱这个。

不同往昔,

一样的歌词,他用的却是少男清脆悦耳,如潺水动听的嗓音。

恍然如梦,

当日江南烟雨时,小舟之上,莲叶之间,她与墨莲、小夭,那是何等的契合谈笑风生?

于是妖童媛女,荡舟心许,清晨掇荷露,高歌采莲曲。

当日情意绵绵,谁自以为谁不知谁的心意,谁又可知谁对谁的心意?

……

听着婉转温软的江南小调,困的九幽搭眼便睡了。

……

梦中游曳,仍念江南。

江南水岸,船上仨人心照不宣。

就将自己的心意放到水里,采了莲,折花送给良人……

墨莲非墨莲,桃夭非桃夭。

睡梦中的俊艳少女,眉头都还皱着,软糯的嘴唇和嗓音,一会儿喊着莲儿,一会儿喊着小夭。

站在床边的莲儿,只是拿指头碰了碰她的脸……心里就酸疼酸疼的。

她的梦里到底,也没分清楚是爱莲花还是桃花。

所以他跟她开个玩笑,同心入梦,让她看看他的心。

当年的南疆岁月,突然出现在水乡十万大山的师徒俩人,粗糙又严谨,一口浓重的北方口音。

那个俊俏到模糊了男女的小客人,性格倔犟又孤僻,她走过他蹒跚学步的青石小道,摸过他挥汗练武的竹竿围墙,小河里的水不停流淌,送来了她从对岸放生的鱼,送来了能让他听见心跳的人,让他望穿她离去的地方。

漏网之鱼,他却为了这条鱼撕毁了网。

双生的兄妹对面不识,相望不认,像是隔了灵魂,隔了忘川,忘,也望不见。

女儿身,背负着人间绝望,不准喜怒悲欢,只会一心向去,山河浩荡,配得上所有荣光闪耀,她是除魔卫道,封疆大将。

女儿心的,已是天地遗落,惊艳举国的绝色,拥有了人间最好,却非人间所有。

墨珈说,他的天赋巫术是‘同心’,违背了生灵秩序的双生子,要么共生,要么让一个赴死。

九幽的睡梦里,都是独孤九冥一直在问她:我是人间过客,无家可回,那你呢?

她想说,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可是梦里的嗓子,它怎么也发不出声儿来啊!

……

半夜三更的,九幽恍然间好像听到了府里‘鸡人’打更报晓声。

还能听见几声幽微的抽噎,九幽揉着眼坐起身、在旁边摸索了一把,却发现枕边人已空。

她心里这个失落。

她迷迷糊糊的一伸手,便听人挑帘道,“侯爷?做噩梦了?”

九幽睁开眼看见的,便是皱着眉,抿着嘴瞅她的连侍卫。

“扶摇呢?”

“你刚睡下不一会儿,他就跑出去了。”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九幽心里一沉。

大半夜的不睡觉,扶摇这是跑哪去了?!

她咬牙切齿,满脸阴鸷。

“连侍卫,你可以回去睡觉了,用不着守着本侯!”

连小草目光幽幽,“……可是,”

九幽不待她再说下去,便起身穿靴,下榻去寻看。

……

她掀帘而出,却见后殿门口,蜷缩个小身影……

映着透过明纱与珠帘进门的惨白月光,她看见了个雪白肢体上,披了层紫纱的人,正靠着门框镶的纱幕珠帘,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