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t;阿沅gt;

“祖父是世人公认的国器大儒。先帝在时对其诸多倚重,曾盛赞有云,‘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公忠任事,王佐之臣’。他一生教导过两位太子,历经永正、元德、昭元三朝,辅佐了萧家三位帝王,不曾有一日去位。

家国天下,兴衰成败,人与世事的际遇仿佛尽数写入了那颗罗盘一样精准的头脑中。他凭一己之力掌舵着偌大的宗族,在看不见的土壤深处,埋下一条须节繁茂的血脉。

以祖父为根基的树脉在最靠近宫墙的地方恣意生长,数十年的时间足矣变得荫如华盖,甚至可以攀在碧色的瓦上,觑一觑墙里的风光。

园林中正值春色如许,唯有一处寂寂无音——那是一方无人问津的净土,土质丰沃,环绕有溪洲,只因尚未生出草木,引不来莺鸟留步。

他旁观侧望许多年,想了又想,运作罗盘仔细堪验。最终选在一个好时节,隔水掷下了一颗种子。

沅有芷草,澧生芳兰。

我便是这般来到的这片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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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沅入宫前,太傅曾问她,

“坤厚载物,取象于地。此卦含弘光大,安于常则贞,是以吉也。既此,你当如何处之?”

她沉思片刻,以第四爻的爻辞作答,“无咎无誉。”

温太傅眼中流露出欣慰,又问,“万物资乾以始,资坤以生。乾与坤,孰为先,孰为后?”

她犹豫半晌,不敢托大,于是依旧借前人之口,讷讷回道,“阴极必反。坤为臣、妻之道也,不敢当其成功,惟奉事以守其终耳。遂,乾为道,当顺圣意,从王事、从上事。”

不等她看清祖父的神情,脑袋被书筒敲了一记,方知答案不尽如意。

温太傅长叹,“书中有万千道理,世间有万千道路。躬身笃行得来的成果大多被奉为圭臬,历朝历代践履者无数,说是走出一条正道,亦不为过。可为何循迹而往者如云,执牛耳者却寥寥?”

“......”

她等了许久没有等到下文,惴惴抬头,正对上祖父宽厚的眼。他手中的《易经》卷成卷,像是握着一把惊堂木,只等她看过来的一瞬间拍案陈词。

“有些正道,本来就是偏的。这些偏从的路,不会写在书里,也不会有人告诉你。”

书筒再一次点上她的额头。

“要用眼睛去看,用耳朵去听,用脑思考,用心衡量。只有它们是属于你的,只有它们不会骗你。”

“你要走出自己的路来。”

“因为从古至今,后宫还没有一条能被称之为'道'的路。”

靖后的一生有一道众所周知的分水岭。元德十三年以前,她或许会同哀帝一样,成为史册上乏善可言的几行字迹,用正雅规矩的台阁体写成,如无意外,甚至几十年里都不必再添笔墨,只等棺椁封入地宫、定下谥号,一个“崩”字,便到此为止了。

可惜造化弄人。

元德十三年的夏天,一列金戈铁骑自西南北上,跋山涉水迢迢而至,风尘不减砺光。为首之人行如一道势如破竹的罡风,硬生生撕裂她那仅此一章的平庸传记,从而改写为一场传奇。

温沅入宫一年后,终于明白了祖父的良苦用心。

前朝外殿,后宫内闱,从来都不是割裂分治的。乾为天,坤为地,阴必从阳,理固宜然。

只不过坤卦尚有一爻曰:龙战于野。朱甍碧瓦,兰宫桂殿,这巍巍的四方宝阙赫然是靖后的掌中之物。

她把这个结论偷偷讲给母亲听,得到后者一记翻白。

母亲不以为然,“靖后是后宫之主,乾以下,自然是唯坤位尊。她在宫里只手遮天,还不是仗着圣上对她予取予求,爱得没有章法了。不过,”她颇有些得意,“倘若太子荣登大宝,即便是靖后也要屈尊让位。”

温太太话音一转,又抚掌喜笑颜开,“也亏如此,不然储君之位还不知落到谁的头上呢。说她命好,两朝的嫡长子皆出自她的肚子,换个人坐于谁有碍,于她都无妨;说她命不好,哼哼,兄终弟及这等乱了礼法纲常的规矩,圣上做且做了,总归是他的天下。换到女人身上,这笔风流债,后世可怎么看......”

温沅急忙捂住母亲的嘴,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心都跳到了喉咙口,骇得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阿母,你胡言乱语,要让祖父知道,非狠狠禁你的足不成。”

温太太是个心眼儿大如斗的妇人,喜怒哀乐摆在脸上,一条舌头连着心,想到什么说什么,由此生出不少口业。温太傅唯恐她在外捅破天,几乎隔绝了温家内宅和东宫往来,此番事出有因,行前反复对其耳提面命,嘱咐她“话不可对二人言矣”。饶是深知她祸从口出的习性,老练如温太傅,若听见今日一席话,必定勃然大怒,指着父亲的鼻子逼他休妻出门。

祖父是压在温氏所有族人身上的一座五指山。母亲见她变了脸色,登时后悔,啪啪拍了两下嘴巴子,这才想起今日前来的要事。一把抓住她的手放在小腹上,张了张口,被女儿的眼神一乜,不情愿地瘪瘪嘴,凑到她耳边吹了一股气,

“你这儿,还没动静么?”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温夫人很快泄了劲,未留意到温沅眼中一闪即逝的难堪,兀自歪在一旁,嘀嘀咕咕地谈起家长里短,议起澧娘的婚事。

末了,独角戏唱得口干舌燥,温夫人也失了兴趣,喝干一壶茶,起身准备打道回府。

温沅送她到殿外,说了好些嘱咐,扭头却见母亲仰起脖子垫着脚,似是朝着长秋宫的方向眺望,当下也随着她的视线一道看去。

“当真不用过宫请安?”

温夫人这么些年里出入内廷的次数并不多,也正因这屈指可数的机会,让她对靖后的好奇递次渐长。不怪温夫人如此,放眼整个京城,能走进长秋宫里、拜谒皇后真容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温沅一手搀着母亲的臂弯,耐心解惑道,“母后不见外人,她极少出门。镇日不是在书房抄写经卷,就是在静宁殿礼佛。每隔半月长秋宫里会递出一卷佛经,交由捧经宫侍奉至多宝寺塔,”说着指了指东南方位一座孤伶伶从树后露出半截的楼阁式塔。

温夫人唷了一声,“宫里何时修了座塔?那你呢?你不见?太子也不见?”

谈及萧允,温沅心头一跳,飞快地蹙了蹙眉。

“无论是太子还是珩皇子,她都很少见。我上一回被宣昭进殿,还是半年前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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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朵和眼睛是如此愚昧可怕,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去听不去看,试图作为一个沉默的哑巴,一个蒙昧的瞎子活着。言语是利刃,眼神是毒药。我将自己放逐于一处离岸的孤岛上,因此得以避开一场场锥心蚀骨的屠杀。

当万物在我眼中没有了形态,只剩一团团代表了身份的色彩,我便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有红的花,绿的树,蓝的天,还有金色的王权和黑白的日夜。所以人的心就像季节,在缓慢循环的喜怒哀乐中出生老去,会因一滴露水绽放,也会为了一场风雨凋谢,周而复始,经年不却。

直到珩出生的那一天。

我作为这个王朝的皇子,长子,嫡子的命运迎来了惨烈的终结。

春光是明媚凛冽的箭,它破空而来,如雨倾泻,推倒城墙,冲垮堤坝,避世的小岛摇摇欲坠,眼看要就此坍塌。且在那时,弥漫在眼前的云翳空尽,我走上前,看见了......一座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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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对一国之后的颂词多如繁星;世间于靖后的猜忌却众说纷纭。

她无疑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有着两朝帝王赋予的无上权力。而与权力相生,仿佛她也理应满足人们对这一身份的所有妄言和窥探。

是骄矜也是仁淑;是傲慢也是恭顺;是柔媚也是端庄;是贪婪也是慎肃。是美丽的,是温贤的,是妖异的,是张扬的,是野心勃勃,是居心叵测......

唯独不该是冰冷的。

长秋宫里的雪自挂上白幡的那日起就再也没有融化过。它看不见摸不着,从每一个宫人的心底,每一处砖石的隙缝中释放出丝丝密密的冷意。有人说那是先帝的魂魄迟迟不愿离去,化作墙壁上鎏金朱粉绘成的仕女,化作屋顶檐角骑凤的仙人,打量着宫殿里的角角落落,哀怨和愤怒绕在梁间,是吹起轻纱罗帐的一阵阵流风,是香炉里袅袅升起的一缕缕长烟。

“......他们是这样说的,你呢?你信么?”

“众口相惑。奴才不信,殿下也不该信。”

少年稚气未脱的脸上浅浅浮起一抹笑,那双被认作瑕疵的眼睛清澈见底,以他独有的方式看过宫里的一草一木。

“我自然是不信的。” 他由躬身慢行的内侍指引方向,跨过门槛,走进了热闹的宫殿。

喧嚣声近在咫尺,又远得像余韵回响。匆忙的衣风从身侧刮过,等不及留下半点音讯。他站在庭中,对恍若隔世这个词顿生了新的体验。

“陆内侍,你替我看看,母后宫中的紫荆开没开花?是不是还是如往年那般锦簇?前些日子听宫人议论,咸福宫门前的花枝团成束,丛丛似一片粉紫色的云海,据说那棵是长秋宫里的老树移栽过去的一枝桠。”

“回殿下,枝头红绡紫绮,树下杂英纷积,花期已至。”

他闻后,搭在内侍小臂上的手沿着绿色菱纹罗袖一点点移至宽大的手背上,握了握,偏头笑道,“尤记儿时,第一个被太医准允出宫的春日,你牵着我的手走了好长的一段路。途遇花园种种姝色,都不如你替我撷下、别在母后鬓间的那一朵夺目。我好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你说,圣上会在里面么?”

“奴才不知。”

“肯定在吧。珩是他的长子,母后是他的皇后——”

年轻的内侍轻声喝道,“殿下慎言。”他垂下眼,看见了少年眼中漪漪浮光,一时再说不出一句劝言。

萧允会意,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该来的。彼此不见,也不会想起。我爱重母后,就不该让她看见我的样子。陆内侍,陪我回去......”

话未尽,只听一阵碎步渐近,来人站定在一射外,弯下半身行礼,

“皇后娘娘宣殿下入内。”复又倾身低语道,“圣上御资政殿召对,殿下尽可安心。”说罢上前伸出一只手作搭状,毕恭毕敬候在一旁。

可他等了半晌没等到回音,悄悄挑起眼角,瞄见瓷白的一弧下颌凝着水珠,立下收回视线缄默不语。

午后的风飒飒不止,吹得人头脑昏沉。宫人在心里计数,一二三地念着,一直数到二十四,被清越的嗓音打断戛然而止。

“公公先请带路吧。”

长秋宫自外向内,如同一条幽静的水下深隧。外面的喧闹声传不进水底,光也被阻拦在某一道缂丝帐外。途遇的侍立宫人像扎了根的水草,轻飘飘藏在阴影里,拨不动一泓清涟;偶尔有一闪即逝的衣料窸窣,也如摆尾游过的鱼儿,很快归于寂静。

萧允不由得好奇,“珩呢?怎么没有听到婴孩的声音?”

引路的宫人耸起肩骨细细回道,“大皇子......被送去圣上宫中,由奶娘和宫侍照养。”

萧允脚下一顿,循声看向他,“......珩还不过满月。”

宫人闭上眼,仅剩一线的絮语变得几不可闻,

“娘娘......娘娘说不见。”

他说不清那一刻从心底喷涌而出的情感是什么,也说不清是对是错,这种像鸟儿一样从高空俯冲下坠的异样快感一直一直在他的五脏六腑震荡盘桓。是一注满载生机的清泉,是一股融融暖意的骤风,以凶猛的姿态席卷过境,他每向前走一步,经络便如冻河破冰、如冬雪消弥,在四肢百骸中一泻千里、在他的眼中春暖花开。

他爱上了这条没有声音也没有光的路。长秋宫里的重重帷幔是猎猎旌旗,他曾在这条路上丢盔弃甲,如今又在这条路上得见熹微。

走进内殿,耳边传过一个流凌般的声音,

“来。”

他推开宫人的搀扶,独自走上丹色的承足,蹲下身子让那只素白纤细的手贴在颊边。

她手心的温度教会给他一个道理,爱是冰冷的,是遥远的,是寂寞的。是从此以后他在每一个雪落的季节里仰望着、思念着还不曾来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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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奥,没想到写起来这么艰难。幸好只是计划的短篇,长篇字字都这么矫情不得要我命。

温沅和祖父关于坤卦的内容基本上出自程颐笔下。

“锐志匡时,宏才赞理,公忠任事”是明神宗写在诰书里给高拱的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