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先生正在学室旁边的屋子里喝茶,就见他媳妇一脸惊奇地走来,说道:“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什么?”

“那个林家春醒的母亲,赶了辆牛车来接他呢,说是要去县里。”柳夫人满带惊奇的神色中,还夹杂着几分佩服。

柳先生听见,也是惊讶地抬起眼来,女人赶车,还真是没有听说过。

一刻钟后,林春醒背着一个书包走出学堂大门,看见坐在车上的母亲,顿时笑道:“娘。”

方小草向后一示意,“上车来。”

牛车慢腾腾,但是入夜的时候也磨蹭到了县里,县里还有林家的一个院子,是当初分家出宗的时候,林老太给林家乐这一房的。

不过一家人自从到夷水村,根本没来过县里,更别提去居住,方小草想着那屋子里现在肯定都是灰尘,进城后便径直寻了一个客栈去下榻。

牛车停在客栈门口的时候,小二正在和几个客人闲侃,看到一个女人赶着牛车过来,立刻不由地呵了一声。

众客也都看来。

有目露赞赏的,有不屑一顾的,还有直接说出声,摇头道什么“世道不古”的。

方小草一律无视,带着四个孩子去柜台处道:“小二,两间上房。”

在这个县城居住了四五年,方小草以特别的方式迅速“出道”,当天晚上好些人都在说,看到了一个女人赶着牛车带好几个孩子进城了。

有那嘴损的,直接就道:“听说北面的盐城有个寡妇村,那寡妇村里的女人,也没有会赶车的吧。”

宜城中最有名的绣铺,是位于北城的徐氏绣庄,他们绣庄里几乎供应了半个县城的刺绣用品、布匹,可以说整个宜城的大户人家中一年四季的衣物,都由他们做出来的。

方小草还在林家的时候,就听她婆婆提过,说这个绣庄背后的东家,不是宜县人,是一个南方的大商贾。

这次进城卖她的宋锦,方小草挑的就是这家。

绣庄里,上午一般不是最忙的时候,掌柜的正在柜台后誊写账本,几个小二在摆放新来的布匹。

只见他们这里既有最上等的丝绸绢布,也有价位适中的棉麻。

几个小孩子跟在方小草身后,进到这宽敞的绣庄里,都有种长见识的感觉。

别说他们,就是前世见过不少古代留存下来的精品布料的方小草,这个时候也有些感慨。

“掌柜的,第一排那匹天蓝色丝绸,是经三十纬二十密织的吧。”方小草说道。

“行家啊,这位夫人,要裁布?”掌柜的抬头看向进来的这一行客人,笑道:“您要是裁布做春裳,我建议一定要裁这个。”

放下笔,掌柜的就转身拿下来架子上那匹布,扯着布头给方小草看,“您瞧瞧,都是去年在湖州香乡新收的丝,这匹布我能给您说句准话,放一百年都不会坏。”

“而且您再看看这颜色,”掌柜的把布转了转,“这是我们特地请的师傅调的色,用的是上好的矿石颜料。做底布,无论绣个什么花,它都能把颜色衬起来。”

方小草一上手,就知道的确是好布,笑道:“那给我来二十尺吧。”

掌柜的隔着柜台瞅了瞅地上的一串小娃,“哈哈,一看夫人就是个会过日子的。我们这里还有裁缝师傅,如果您做不过来,可以请我们这里代做,代做费很便宜的。”

“掌柜的,您很会做生意啊,”方小草说道,“不过我不是来买布的,我有一匹锦,想让您看看。”

掌柜的更热情了,会织锦的妇人都是人才啊,最好的那一波都被大户人家在府里养着呢,外面想找个好的织锦妇人,很难的。

“好好好,”掌柜的把布挪到一边,“您把锦放这儿吧,我要验看一下。”

此时,掌柜的虽然慎重对待,但到底没有期望太高的,然后当那一匹锦外面的油纸布、绢布被拆开,露出真容的时候,掌柜的呼吸都有一瞬间停滞了。

初看是黑色,细看是蓝色,上面一团一团的红莲,相映成辉,让人恍然明白,原来威严气势有时候也是一种美。

掌柜的急忙拉住锦,伸手轻轻抚过,随即抬头道:“小二,关门。”

几个正忙碌的小二听到这话,先是有些愣,继而便出来一人关上了店门。

掌柜的这边,已经再次欣赏起那匹锦来,好一会儿,才有空问道:“这位夫人,恕小老儿眼拙,竟是从未见过这样的织锦手法。是您独创的吗?”

“算不上吧,”这批宋锦中,的确有方小草的一些创新,不过这些创新都是在宋锦的老织法基础上,“我也是从别人处习得的。”

宋锦是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真要确切的说出个人来,没有。

好在掌柜的也没多问,因关上大门天光不那么好,他便又命小二去掌灯来,看过每一个细节,确定是完美无瑕,还有些不敢相信。

以掌柜的在布业浸淫的这么多年的经验看,这批锦无论是从织法还是从配色、花型上来说,都是足够能进贡的上佳之品。

没想到在民间能收到这样的好货,掌柜的完全没有压价的心思,当即伸出一根手指,道:“一尺五两银子,夫人看可还成?”

大夏的一尺相当于现代的二十三厘米左右,一尺五两,也就是说一米锦二十多两金。

说实话,这比方小草之前自己的预期还高些,她也没有做讲价那一套,直接点了头。

“我这里共是六十五尺,”方小草说道,“你们可以再复一下尺。”

“夫人这么干脆,我们也相信您的人品,不用复尺了。”掌柜的说话间扒拉一下算盘珠子,“六十五尺一尺五两,共是三百二十五两。”

方小草是第一次跟古代的生意人打交道,没想到这么顺利。

掌柜的问了下方小草的意见,取来三张百两的银票和二十五两岁银,当场交付干净了,才说道:“如果再有新的织锦,还请夫人务必再和敝庄合作。”

方小草笑道:“没问题。对了,把匹布给我裁出来二十尺吧。”

掌柜的立刻道:“还裁什么,您想要多少我们都送了。”

“一码归一码,”方小草坚持,“你们也是做生意的,不好乱了规矩。”

掌柜的真觉得,今天的运气怎么这么好,让他们徐氏绣庄交到了这么好的一个织锦夫人。

最后,方小草要的那些布,不仅有让尺,还是成本价给的。

等离开绣庄好久了,方达回头看看,然后又赶紧转回头来,兴奋道:“姑姑,那个掌柜的还在门口站着呢。您织的锦,怎么那么好?”

方小草笑了笑,对她侄子道:“小达,你要记住一句话,叫做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能把一件事做到极处,便会赢得旁人的尊重。”

“嗯,我记住了姑姑,”已经立志要做打铁人的方达说道,“以后我要打造出天底下最好的铁。”

林春浓见表哥这么有干劲儿,很开心,以后的不锈钢饭碗有着落了。

“娘,我饿了,”林春醒说道,“想吃好吃的。”

方小草手握巨款,很大方地道:“走,咱们下馆子去。”

因是第一次带侄儿出门,方小草挑选了一个装修不错的酒楼,要了个单间,直接是点的六菜一汤,都是平日里不常吃到的菜。

饭后,她又带着孩子们去到银楼,一人给买了一个银项链,连娘家的三个侄女和另外一个侄子都没错过。

男孩子统一买的是银锁,女孩子则是浇铸得很漂亮的银葫芦。

“二弟妹。”

付好钱正要离开的时候,银楼的二楼传来一声惊讶还带着笑意的声音,“你家这是发财了吗?怎么给娘家的孩子花这么多钱?”

方云霞扶着栏杆,旁边是几个宜县大户人家的奶奶夫人,此时却都没有搭理方小草的意思。

“你们家出了宗,娘的确是管不着了,可是你也别太抛费,方云霞啧啧摇头,“二弟走南闯北的,挣个钱不容易。”

“可不是嘛,”距离方云霞最近的那个妇人附和说道。

“霞姑姑,”方达看着二楼的一副贵妇人装扮的堂姑,说道:“我姑姑没有给我们买东西,我们就是看看。”

“怎么不买?我自己挣的钱,想全都给我爹娘,大嫂你也别管,”方小草淡淡地笑了下,“大嫂这么懂事,也怪不得我伯娘过年时都没件好衣服穿。”

方云霞冷着脸,“往你娘家扒拉东西,你还有脸了。”

“总比大嫂强,真真正正践行了那句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方小草说道,“养我长大的娘家人,我给他们东西,我不觉得亏心。不过大嫂怎么有空在县里闲逛,大哥那儿不用你照顾着后宅?”

林春浓左右看着,此一刻,仿佛能随着妈妈的话看出来一柄柄小刀,嗖嗖嗖地直往她大伯娘的心口里戳。

方云霞气得脸涨红,一句话说不出来。

边上,刚才说话的妇人帮腔道:“林二奶奶,为人还是不要太强硬得好。俗话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这告诉我们呀,做事---”

“娘,那个婶婶脸上好多细纹呀,她是生病了吗?”林春浓的突然出声,让整个的银楼都是一静。

那妇人,更是嘴巴保持着刚才说的那个“事”字的形状,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

她能说什么,这只是一个才两三岁的小姑娘,况且,人家也没有说什么无礼的话,但就是这样,反而不如是一句无礼的话更让这妇人好受些。

“二弟妹,好好管管你女儿吧。”方云霞嫌弃地说道,“免得以后长大了嫁不出去。”

方小草本来都不想跟她说那么多了,但是好好地凭什么说她女儿长不大?她最烦别人说她女儿嫁不出去了。

“我们现在都不是一个宗族的,大嫂有空,还是管一管你自己的女儿吧。”方小草十分不客气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