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渊的话让在场的众人,都打了个冷战,眉宇间的恐惧之色愈发的浓郁。

“但是没关系,诸位也不见得一定会遭受这样的命运。”可这时,祝渊的话锋却忽然一转,这样说道。

本已绝望的众人,听见此言,就像是挂在悬崖上的旅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

他们昏暗的瞳孔中泛起光亮,纷纷看向祝渊,那目光中的渴求炙热无比。

祝渊却适时的露出了为难之色。

“可这事,不是我能决定的。”他这样说着,将目光落在了褚青霄的身上。

众人一愣,但下一刻也纷纷反应了过来。

祝渊说过,褚青霄一旦吸收了神力,烛阴神血就会被封印,苏醒的烛阴真神会再次陷入沉睡,这永夜之界也会消失。

可如果褚青霄不这么做的话,是不是就意味着,永夜之界可以一直存在,他们也可以继续活下去。

“生死轮回是天道定数。”

“亡魂不得安息,苟活于世间,迟早一日会被天地浊气所吞噬,化作恶灵,只知杀伐,毫无灵智。”

“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宋归城却在这时厉声言道,让试图说些什么的众人,那到了嘴边的话,给生生的咽了回去。

“更何况这永夜界中,煞气涌动,比起外面的天地浊气更加的可怕,留在这里,到最后,都会被转化为烛阴的傀儡。”

“诸位,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是被烛阴所害。”

“死后不得报此大仇也就罢了,可难道还要助纣为虐?让烛阴复苏,那此后,我大夏疆土之上,又会有多少如你我这般的人,被烛阴杀害?”

宋归城这番话说得是正气十足,听闻这话的众人,也纷纷面露犹豫之色。

而这,显然不是祝渊想要看到的东西。

他的眉头一皱,转身看向宋归城:“宋统领!”

“这世上不是每个人都需要大义凛然,才能活下去。”

“你是龙骧将,你我是死敌,我虽然恨你,但同样我也敬佩你这样的对手。”

“可你不能把你龙骧将的责任强加在他们的身上吧?”

“你要流芳百世,我随时可以满足你舍生取义的愿望。”

“但这与武陵城的诸位有什么关系呢?”

“大夏天下和武陵城又有什么关系?”

“你们被围困半年之久,可曾见过你们的王庭派来一兵一卒?十二年的时间啊,对于你们人类而言,足够漫长了,可你们等来了什么?一个天悬山的外门弟子?诸位不会觉得她会是来就诸位脱离苦海的吧?”

“诸位难道想要为了那些从不在意你们,甚至遗忘你们的人,而再死一次吗?”

祝渊的话极具煽动性,听闻这话的众人,方才眸中亮起的些许犹豫之色,在这时被愤怒所覆盖。

祝渊很满意众人这样的表现,他言道:“为了表示,当年因为立场不同伤害了诸位的歉意,我还有礼物送给诸位。”

他说着,伸出手打了个响指。

周遭的黑气猛然涌动,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一道道身影在这时浮现,他们站在了褚青霄等人的四周,是那些武陵城的百姓。

众人对于周围忽然出现这么多人的场面多少有些不适应,他们的神情惊骇。

这时,人群中有两道身影走出,是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牵着一位明艳动人的女人。

孩子牵着女人蹦蹦跳跳的来到了曹叔功的跟前,他的脸上荡开了干净明亮的笑容:“爹。”

“娘的病好了,她说明天就带我去城外堆雪人。”

“我长这么大,娘还从来没带我出去玩过,明天爹爹和我们一起吗?”

曹叔功愣了愣,认出了眼前的是自己的孩子与夫人。

女人也走上前来,牵住了曹叔功的手,眼眶有些泛红:“叔功,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么大个家,全靠你一人撑着……”

“我现在病好了,我可以给你缝衣裳,做你喜欢吃的饭菜,也能教通儿念书写字。”

“还可以去游湖,去爬山,去看暮州漯河的江流,去看童越关外的黄沙,你不是一直想去吗?过两日,我们就一家人,一起去看,好吗?”

“别打了,跟我们回家吧。”

孩子稚嫩带着童真的声音,女人温软如秋水的目光,让曹叔功的心在颤抖,身子也跟着颤抖。

仙灵也在这时走了上来,她来到了洛先生的身旁,看向眼前的书生:“泰安,你现在明白了吗?”

“我们没有选择,我们都是死去的亡魂。”

“我知道你心气高,你一定接受不了这样的真相,所以,我不想让你知道。”

“我就想守着你,你做你的先生,我就跟在身边,做个给你端茶送水的奴婢也好,洗衣做菜的帮佣也罢,我只是想陪着你,我不想看你一次次的痛苦一,一次次的绝望……”

“我们回书斋吧,你还有那么多学生等着你。”

仙灵这样说罢,回头看了看身后,一群模样稚嫩的孩童围了上来,他们脆生生的唤着:“先生。”

说着:“先生,书斋什么时候开课!”

“先生,我想听剑斩龙蛇的故事,你什么时候再讲……”

“先生千字经好长,我可不可以过两日再背给你听……”

“先生,阿爹明天不让我来书院了,你能不能帮我求求阿爹。”

稚童们拉着洛先生的衣角,一个劲的摇晃着,脆生生的呼唤以及眼前女子含情脉脉的目光,都让书生隐隐动容。

更多的百姓在这时走出,他们或是那些家丁衙役的好友亲朋,或是他们的妻子儿女。

他们讲述着过往的经历,也谈论着日后美好的未来。

他们朝着在场的人,伸出手,微笑着发出邀请。

他们说:“咱们回家吧。”

回到那个温暖明媚的家。

你可以吃上一顿热腾腾的面条,饮下两杯清酒,然后倒头睡上一觉。

一觉醒来,一切照旧。

武陵城热闹非凡,孩子聪明伶俐,妻子温婉贤淑。

大可不必待在着暗无天日的地宫,面对一群你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的过的怪物,参与到关乎神的生死的大战中。

你只是一个衙役,亦或者一个家丁。

一个月到手的俸禄不过几两碎银。

这些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又凭什么要为此出生入死。

只要忘了今天的一切,那一切就会岁月静好。

祝渊看着眼前的场景,嘴角的笑意更甚。

他张开了手,在这时言道:“这是一个只属于我神的世界……”

“他与现世,多少有些差别。”

“比如,这里的一切,都可以由我神的意志决定。”

“财富、力量、权利,应有尽有。”

“在这里,你们不必为了生活奔波,每日只需要享乐,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

“你们不会受疾病的困扰,也不会被岁月所抹去,只要我神永在,你们就永在。”

众人听闻这话,脸上似乎都有喜色漫开,相比于方才他们已经死去命运,此刻祝渊承诺的一切,就好似让他们置身天堂。

祝渊见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满意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身旁的褚青霄。

褚青霄的眸中依然弥漫着挣扎之色。

“你们已经做过很多努力了。”祝渊在这时,语气温和的说道。

“你已经证明过许多次了,你的坚持除了给他们带来绝望,并不能改变什么。”

“什么意思?”褚青霄似乎听出了对方的话里有话,他皱着眉头问道。

祝渊笑了起来:“烛阴神血,是我烛阴一族的至宝,自从被驱逐到黑渊之后,神血遗失大半,我族如今也只剩下这最后一枚神血。武陵城破之时,我们的计划本来只是将神血种入这片大地,将之化为暗域,然后利用暗域抽取这地界的力量,从而唤醒我神。”

“但你给我们惹了不小的麻烦,你夺走了神血,那个老道士将之封印在你的体内。”

“几个月的围城,让我们同样损失惨重,我们所剩无几的族人无力解开他遗留的封印,最后他们只能用秘法将我的亡魂从永夜之界召唤出来。”

“但可惜,亡魂在现世难以干预太多。”

“可这枚神血,是烛阴一族的希望。”

“我将它从圣地盗出已经是对族中有亏,断不能让其遗失,所以我献祭了城中所有还活着的烛阴族人,召唤了我神,将永夜之界张开,让你我还有武陵城的亡魂都进入了其中。”

“但封印此物的老道士是个厉害角色,虽然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年岁,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哪怕是将你拖入永夜之界,我依然没有办法解开封印。所以……”

“我只能运用一些小手段。”

祝渊的脸上露出了得意之色,看得出,对于他自己口中的“小手段”,他很是满意。

“你看,你是个很执着的家伙,信仰着你们人类时常高喊在口中,可事实上却并不在存在的正义。”

“我只需要将这段并不算太美好的记忆从他们的脑子里取出来,但给你留下些蛛丝马迹。”

“你当然会努力的寻找,我也会很配合的让你找到。”

“然后,当我们在这地宫中见面,我再将真相如现在这样对你和盘托出。”

祝渊这样说着脸色有些潮红,他就像是在给众人介绍一项杰作一般,满脸的兴奋与狂热。

“你想想,当你知道你所坚持的正义,换来的却是覆灭整个武陵城,那时你会有多绝望。”

“而你的每一次绝望,都会让你体内的神血的封印松动。”

“我只要周而复始,一次次让你满怀希望,又一次次陷入绝望,神血的封印就会一点点松开,就像被蚂蚁腐蚀的大堤,当松动达到某个节点,封印就会坍塌。”

褚青霄的脸上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他看向祝渊:“你的意思是……”

“是的。”

“这不是第一次了,我们已经在这里相见了很多次,而每一次,你总能带给我惊喜。”

祝渊兴奋点了点头,他说着伸手指向人群,那里有一对父子正呆立在原地——是刘屠夫与他的儿子刘裴。

“认识他们吧?”

“你的好邻居。”

“在最初的三次轮回里,你在进入过朱家大院后,被黑甲追杀,躲进了你的邻居家。”

“在见识过黑甲的诡异后,这个只会杀猪的屠夫竟然陪着你闯入了地宫。”

“作为他如此英勇的奖励,每次轮回结束时,我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是在他面前的惨状,反复几百次吧。”

“我承认我有点私心,毕竟他曾经在战场上,砍死过两头阴兽,还伤了我们的一位阴巫。”

“不过结果是好的,他很快就接受了烛阴的光辉,成为了我神的信徒,你看,现在他们过得多好,父子俩永远在一起。”

祝渊说得轻描淡写,但只要稍稍想象,让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死在自己面前数百次,那足以让任何人的心智崩溃。

“还有他们。”祝渊的兴致似乎出奇的高,他又伸手指向曹叔功的妻儿。

“你们人类有句话叫母子情深。”

“在第七次轮回中,你找到了曹捕头帮忙。”

“他确实是个好捕头,也很聪明,很快就查出了一些异样,然后你们一起来了地宫,我本来是想如法炮制,让曹捕头也体验一下刘屠夫的感受。”

“但转念一想,我总得给青霄里在武陵城里留上些能让你感受到温暖的人吧,所以我就让他的妻子好好感受了一番失去儿子的痛苦。”

“女人的心肠就是软一些,才不过百来次,她就彻底没了反抗的气性,要知道在最开始,她可还是帮着你和曹捕头掩护过你们潜入地宫的。”

祝渊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的又一拍脑门,看向另一旁洛先生所在之处。

“对了,还有这最有意思的。”

“我一直很喜欢你们人类的文字,这些年我也一直在研读,可惜上面有些内容我理解起来很困难。”

“所以我想着看看能不能先让洛先生明白烛阴的伟大。”

“但你别看洛先生一副文文弱弱的书生气,骨头却硬得很,几乎在每一次的轮回中,他都是你很好的帮手。”

“可无论我用什么办法,比如让仙灵姑娘受些委屈,又比如让他反复经历他的学生们被阴兽撕碎的场景,又或者直接对他试上一遍你们人类发明各种酷刑,他却都不屈服。”

“倒是仙灵姑娘,心疼自己的情郎,见过他一次次被折磨后,选择了臣服,加入了烛阴,在后面四五次的轮回中,仙灵姑娘都帮了不少忙,而作为交换,我也没有再对洛先生施展任何手段。”

“不过,烛阴赏罚分明,这些责罚在洛先生的身上免去,但却得有仙灵姑娘承受。”

“你们人类有句话叫,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我本来不太懂,有心请教洛先生,这也是想让洛先生快些皈依我神的初衷。”

“可后来洛先生虽然宁折不弯,可我却在仙灵姑娘的身上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你说,这是不是又应了那句,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

祝渊说着这些,脸上的笑容仿佛要溢出来了一般,带着病态,带着癫狂。

不过很快他便收敛了这些神色,再次说道:“你看,你的坚持只是他们痛苦的根源。”

“现在你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放弃无谓的坚持,将神血交出来。”

“你当然会死去,但这有什么关系?你的灵魂可以与他们一起永远生活在这永夜之界。”

“你们都已经经历了足够多的痛苦!”

“你们不欠任何人什么。”

“为什么要去为了那些根本不在乎你们的人,再去背负更多的东西,你看看他们……”

“你要亲手杀了他们吗?他们可是你的父亲、舅舅、挚友,他们都曾为了你的坚持,一次次遭受绝望。”

“你忍心让他们再经历一遍那切肤之痛吗?”

“而你也真的可以独自一人去面对那个你错失了十二年时间的世界吗?”

“褚青霄。”

“你可以为了自己做出任何决定,那是你的自由。”

“可你看看他们……”

祝渊这样说着,再次侧头看向一旁的众人。

而此刻大多数人似乎已经接受了祝渊的提议,他们与自己的亲朋拥抱,与孩童欢笑。

或许这永夜之界中的一切都是假的,但有一点祝渊说得没错,他们此刻的快乐是真的。

褚青霄同样看着人群,他的目光复杂,脸上挣扎之色也愈发的浓郁。

祝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你真的有权利为他们也做出决定吗?”

这个问题,就仿佛一把利箭将褚青霄心头那最后一抹坚持击得粉碎,他握紧的拳头在这时松开,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气力一般,眸中的光彩暗淡下来,变得死气沉沉。

祝渊看着这幅模样的褚青霄,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很明智的决定。”

他这样说道,一只手在这时缓缓伸出,去向褚青霄的胸口。

穹顶之上的烛阴也在这时仿佛感受到了什么,那黑色的丝线也在这时涌来,缠绕上了祝渊的手臂,盘旋着一同涌向它渴望已久的事物……

而此刻的褚青霄神情空洞,眼睁睁的看着那只手距离他越来越近,可他却呆滞在原地,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