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装没听懂什么?”陈星茫然道。

“没什么,我如果知道你是用这种方式来对抗尸亥,”项述自言自语道,“当初我就不会离开敕勒川南下追你。”

陈星反唇相讥道:“那我只会死得更快吧,被司马玮抓回去,现在已经变成蚩尤的肉身了。”

项述答道:“你有岁星保护,运气一向很好。”

陈星:“你明明不是这么想的……”

项述忽然说:“想打破定海珠,我有别的办法。”

陈星被项述这句话岔开了思路,马上道:“什么办法?我就知道你有办法!”

“把它还给王子夜,”项述说,“让怨气污染它。”

“你疯了!”陈星说,“咱们好不容易才得到它,怎么可能这么做!”

项述:“王子夜想将定海珠塑为蚩尤新的肉身,势必会用怨气来炼化它。最后交战之时,我们将心灯注入不动如山,让我使用所有的力量,借助心灯除魔的效果,给定海珠粉碎一击。”

陈星:“!!!”

项述的话顿时让陈星窥见了另一种局面,烛阴是开天辟地时便已存在的巨龙,世上已再无法宝能击碎它遗留下来的龙珠,但若使用怨气炼化,当定海珠成为魔器,不动如山结合心灯,威力全开,给予它无情一击,借助心灯对“魔”的克制作用,是唯一粉碎它的办法!

“这太冒险了,”陈星喃喃道,“太疯狂了。”

项述扬眉,做了个手势,意思是我就知道你不会接受这个计划。

陈星起身,在一旁踱了几步,说:“但这完全是可行的,其实我这一路上一直在怀疑,王子夜为什么对龙门山的那扇‘门’特别在意。”

项述:“嗯。”

陈星说:“也许那里就是张留与你娘,想回到三千年前,施法的祭坛。”

项述:“也许。”

陈星:“我猜王子夜也不知道定海珠如何使用,他甚至没有拿到手好好研究过它。这个主意太疯狂了,却是可行的,如果把定海珠还给他,我猜他使用怨气来炼化,还需要一段时间,而且这段时间,不能分神……我们反而有更多的机会,最好能在蚩尤开始移魂到定海珠上的刹那……”

项述:“但要让我用不动如山来彻底击碎定海珠,你势必就会……”

“没有关系,”陈星喃喃道,“我会将心灯燃烧到极致,来配合你。”

项述侧头看了眼陈星,说:“到了那时候,也许你就再活不下来了。”

陈星点头道:“对。”

陈星自然知道项述言下之意意味着什么,在王子夜以怨气炼化定海珠后,找到机会,将自己的三魂七魄与不动如山完全融合,击破定海珠。

蚩尤还未完成移魂,便将被项述摧毁,而定海珠的爆散,亦将释放出所有的天地灵气,令其回归人间。到了那时,怨气反而不那么重要了,天地间的灵气浩浩荡荡,自当开始重新净化怨气,进入全新的轮回中。

“我可以,只是要怎么让王子夜不警惕咱们的计划,把定海珠还回到他的手里去呢?”陈星皱眉道,“稍微不慎,就会引起他的警惕……项述?”

项述不等陈星说完,却已起身走了,陈星怔怔看着项述的背影,而后叹了口气,忽然想起项述的那句话。

“我假装没听懂什么?”陈星自言自语道。

第77章 故友┃项述也很在意他吗?

翌日清晨, 谢安正在溪水畔活动手脚, 见项述出来洗脸。

“一宿没睡?”谢安问。

项述没有回答, 谢安又问:“大单于怎么知道这里有个村落?”

“我来过。”项述拧了布巾,拧出冰冷彻骨的水,想了想, 说,“上回就是在山后,被你们晋人抓进了襄阳的大牢里。”

谢安忙道:“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您还记得官兵的名字不?这次回去, 一定从重责罚。”

“都死光了,”项述说, “当初要不是陈星救我,我也死了, 没想到如今却要为你们汉人卖命,也是因果轮回。”

谢安讪讪笑了几声, 正要找点话来说时,项述却回到房中,将冰冷的布巾放在陈星脸上, 陈星顿时大喊一声, 翻身坐起。

“上路了。”项述看了眼陈星,说道。

太元七年,二月初一,大晋使节团长途跋涉,翻山越岭, 一段原本只要半个月的路,竟是走了将近二十天,终于艰难地抵达了洛阳。

若说长安如荒芜大地上一棵生命力顽强的大树,那么洛阳便如一块顶天立地、血迹斑斑的巨大石碑。

洛阳在夏王朝时便已建造完毕,史册上有所记载的,直可追溯到近两千五百年前。商、周、汉、魏、晋五朝俱以此为都。作为都城,几经战火,烧的烧毁的毁,却依旧树立着神州的气运。碑上大字斑驳,全是以历朝历代帝王与平民的鲜血书就,讲诉着狂风骤雨与王朝更迭的血泪。

人间几许盛世,终被雨打风吹去,而这座石碑,却总屹立在四方天地的正中央,犹如不周山一般,记叙了多少烽火、多少悲歌。

当初司马氏永嘉之乱后,洛阳已近乎被摧成白地,至慕容家接管后,建立大燕国时,原先号称百万户的东都已不足八万户。而后在王猛率军之下,氐人铁骑与鲜卑人展开了猛烈交战,幸而在陈星那位只见过寥寥数面的大师兄王猛的坚持之下,氐族没有屠城,放过了城中的胡汉百姓。近十年中洛阳休养生息,渐渐地回到了二十万户人。

民宅、城墙,甚至皇宫,都留下了火烧的痕迹,当初慕容家穷得连治国都要朝冯家借钱,自然没钱去翻修整座大城。也正因如此,冯千镒才得以与清河公主缔结同盟关系。

进入洛阳城的那一刻,只见千万百废待兴的旧宅、纵横交错的街道、星罗棋布的民居,纷纷拱卫着中央宏大却阴冷的紫微宫,宫殿犹如笼罩在一股若有若无的怨气之中,春日正午的光线下,颇有种苍凉的宿命感。

“总算回来了——”谢安在进城时,嗳了口气。

这是无数南人在口耳相传中所熟悉的洛阳,是大晋开国皇帝的都城。骤见故都,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晋官员们不由得沉默良久,谢安眼中更带着泪水,率领一众使节,在洛阳的城门处,朝着紫微宫方向拜了三拜。

一名秦国官员前来迎接,侧旁跟随着西丰钱庄在此处的大掌柜,晋帝司马曜的手书已在不久前送到洛阳,洛阳再快马加鞭转到长安,顿时引起了大秦上下的竞相揣测。北帝苻坚坐镇长安,按理说使节团该往关中去,没想到竟是来了慕容冲名义上所镇守的洛阳。

这也是谢安计划中的一步,晋朝上下详细商议过后,选定了洛阳进行和谈,本意是试探苻坚,让他离开主场长安,在除了建康、长安以外的第三地会面。

但苻坚始终没有作出任何答复,就这么将司马曜的议和提议晾着。

“陛下还未决定,是否移驾前来洛阳,各位既然远道而来,就请……”那秦国官员名唤赫连爽,此刻瞥项述与陈星,总觉得两人有点眼熟。

项述换上一身黑的汉人武官制服,戴着一副遮挡了左脸的银面具,露出的右脸稍稍修了下眉,相较从前显得更英气了些。官员无论如何无法将曾经的古盟大单于与这武士联系在一起,再看跟在谢安身后、身份为主簿的陈星,陈星则扎发束冠,较之十六岁入长安时,这几年里长大了些许。赫连爽出身匈奴族,当初项述闯皇宫时,只是匆匆一面,更认不出来陈星了。

“移步官驿?”赫连爽汉语倒是说得十分标准,做了个“请”的手势,西丰钱庄的洛阳大掌柜更是毕恭毕敬,说道:“驿站现在交由西丰打理,各位请随我来……这辆马车又是什么?”说着好奇地看了眼那以铁皮封起的马车。

谢安笑道:“这是我们陛下送给苻天王的见面礼,待陛下来了,自然就会打开。”

赫连爽也不多问,笑道:“那各位就请自便了。”

“无妨,无妨,”谢安说,“赫连大人大可不必搭理我们,难得北归故土,正想在洛阳四处逛逛。”

谢安化名“谢帷”,反正北方也没几个人见过他,倒是不必化妆戴面具,当即跟在赫连爽身后,徒步穿过铜驼大街。赫连爽却道:“谢大人说笑话了,洛阳如今已是我大秦天王领土。”

“失言,失言。”谢安忙笑道。

赫连爽道:“各位若愿移居我大秦,倒是不错的选择,我们天王陛下最是倚重读书人。”

陈星心想又来这一套。经过铜驼大街时,只见两道金碧辉煌,如长安一般南来北往的行商络绎不绝,却终究缺了点什么,仿佛少的是人气。

洛阳大多商贸,只为鲜卑贵族提供服务,兼奉五胡的世家,寻常老百姓想来是逛不起的。

“各位就请先歇下。”赫连爽将使节团十余人带到洛阳松柏居中,又道,“今夜慕容太守将设宴款待各位,酉时三刻,将有马车来接。”

众人一路风尘仆仆,各自歇下,正准备前去沐浴更衣时,冯千钧说:“我不想见慕容冲,以免横生枝节,万一洛阳有官员认得我……”

“来,听我指挥!”谢安虽然身无武艺,智慧还是很有一点的,于是道,“千钧,请你入夜后,在城内侦查一番,最好能通过斥候,设法通知慕容冲,约他在夜宴后私下一晤。”

陈星有点担心地看着冯千钧,恐怕他最近情绪不太稳定,更怕肖山待会儿在筵席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人起疑,谢安却已抢先料到,又说:“这位匈奴王子,肖山小兄弟,就麻烦您陪冯千钧走一遭了。”

陈星心想谢天谢地,真聪明,这样就不会发生肖山在宴会上捣乱的情况。初抵洛阳,眼下对情报一无所知,冯家在本地曾经还安排了不少刺客,须得前去接头,有肖山在,终归安全一点。

“好,”肖山马上说,“我去了。”

“不出席宴会也要洗澡!”陈星马上将肖山抓了回来,扔进澡池里,把他洗了一遍才放他离开。

冯千钧简单洗过后也走了,余下陈星与项述泡在水里,两人沉默相对。

自打那天在废村之中长谈过一番后,项述的话变得更少了,终日终日地陷在沉默之中。陈星几次想找他把话说开,项述却总是点点头,仿佛懒得说话,但偶尔陈星在路上骑着马,回头想找项述时,又发现项述总在看他。如此几次,项述感觉到了,仿佛不想让陈星察觉自己的内心,便策马到队伍的最前头去。

“你觉得待会儿慕容冲会认出咱们来吗?”陈星问。

“他不是傻子。”项述说,“你直到现在还认为胡人都是白痴?”

陈星说:“你就不能温和一点吗?每次都要对我冷嘲热讽的?”

项述一路上与陈星仿佛有矛盾这件事,所有人几乎都察觉到了,冯千钧带着肖山先行离开,而谢安、桓伊等人刻意不进浴池来,也是想给他们留出独处的空间。

项述没有回答,盘膝坐在浴池边上,抬头看着天花板,笼罩在氤氲的雾气里。

陈星透过雾气看着项述,觉得他不穿衣服的身材比穿了衣服还好看,于是打消了与他争吵的念头,勉强笑着说:“那天的话,我考虑清楚了,我决定接受你的提议。”

“嗯,”项述淡淡道,“送死的提议。”

陈星说:“这很值得,但是项述……我有句话想对你说。”

项述皱眉,瞥向陈星,陈星说:“虽然我觉得我的运气总是很好,说不定最后也不会死呢?但如果你觉得,决战的时候会令我丧命,那你现在不应该对我好点么?”

项述:“……”

陈星说:“否则啊,等到这一切结束以后,如果我不在了,以后当你回想起咱们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总是在吵架,不会总是梗在心里吗?”

项述深吸一口气,仿佛心里有着极其憋闷的怒火无处抒发,陈星又老实道:“反正我走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愧疚的人是你。当然,你若不在意,这话权当我没说。”

项述:“你为什么总是能将自己的生死说得这么平淡?”

陈星笑道:“因为啊,师父说过,世上众生,谁无一死?活着的时候好好活,着眼当下不是更好么?”

项述又现出了那熟悉的、难过的眼神,陈星又自言自语道:“而且事有万一,没到最后,谁也不知道结果,不是么?比起我的性命,令我更担心的是,要怎么把定海珠顺理成章地交到王子夜手里……”

“我帮你罢。”项述忽然说。

陈星:“?”

“转过去。”项述见陈星反手擦肩膀的动作十分艰难。陈星便背对项述,项述拿起布巾,帮他擦拭肩背。

陈星知道项述仿佛想开了,也许这才是对的,既然时日无多,为什么不好好地珍惜当下呢?

“项述,你是不是……”陈星轻轻地说。

项述的动作忽地停了一停,但陈星忽然又不想说下去了,说什么呢?这些日子里,他越来越有种强烈的预感,项述似乎有点在意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预感的呢?因为路上项述看他的眼神?还是过后回味起来,那夜的一句“你假装没听懂”?

“是不是什么?”项述的声音忽然有点不稳。

陈星的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他终于察觉了,仿佛在一个月前岁祭的昏迷之后,他就感觉到项述待他变得不太一样了,许多话,两人间总像在欲言又止,就像有什么一直在挠陈星一般。

他最初十分依赖项述,只觉得项述简直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但渐渐地发现,项述似乎也不太听他的指挥,于是陈星只好在许多时候不勉强他随他去。他们应当是驱魔司历史上配合起来最不默契的搭档了,甚至有时候陈星都怀疑,他们最后能不能完成这个漏洞百出的计划。

这让他在面对项述时,便忍不住想推他踹他,甚至揍他,再大喊大叫,出一口胸中的郁闷之气,为什么你就不能听我的呢?但看到项述的模样时,那郁积的愤怒又宣泄不出来了,只能偶尔嘴上气一气他。

如果自己不是注定了要面对这宿命,也许他们之间会变得不一样点?陈星有时亦不禁设想,若在万法昌盛的盛世之间,自己说不得死缠烂打也要跟着项述,偶尔惹一惹他,看看他生气的模样,惹过他以后再朝他道歉,看他拿自己没办法的表情。

但是如今一切又不一样了。

“没什么。”陈星答道,保持这样的关系,对彼此来说,都是最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