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两天前还对梦想对音乐对人生夸夸而谈,充满了欲望和追求的少年,却在第二天的乐理课上挑了这么个角落坐下,自然很奇怪。

但孙韶却没有去扮演十九岁的自己的欲望,他只觉得现在的种种只会让他想到未来的那些可怕的束缚和噩梦。

“没有没有。”范旭阳连忙摆手,“就是对自己昨天看走眼表示感慨,前天,我第一次见你,那时觉得你可是对音乐对人生充满大见解的人,想必对这次比赛的出线名额都是势在必得的,但现在却跑这小角落里歪着,哦,你是不是就是学音乐的啊?”

也只有这能解释得清为什么孙韶对乐理课那么不感兴趣了,人家学过最正统的,哪里会对这速成的有兴趣。

孙韶好笑地摇头,他是学过音乐,但却不是现在的他。但孙韶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坐在钢琴前的老师忽然咳了咳,孙韶拽了拽范旭阳,两人坐周整了,端正了态度看向前方,不再走神。

一上午两小时的乐理课倒是很快就过去了,每个学员都有机会得到老师的几句指点,从基础乐理知识到唱歌的发声和唱腔,各自凭本事,能学多少便是多少。

整节课中,最引人注目的只有两人,范旭阳和这里面最小的一个学员李瑞,这一点,孙韶倒是毫不意外。

范旭阳高中没毕业就和人玩音乐,一毕业,也没有继续升学,自己牵头,找朋友组了个乐队,一边跟人学调酒一边做乐队主唱。领着乐队流窜在h市的各大酒吧和地下广场,从当初的籍籍无名到今天小有名气,有几个固定的驻唱酒吧,偶尔也能被一些商家的小活动请去助助兴,一次出场费,约莫也能拿到五千多。

前世,自己和范旭阳就是因为对音乐的共同话语才成了朋友,而范旭阳也一直是这批学员中最具竞争力的一员。

但最后在和自己冲击进全国二十强时,以点末微差输给了自己。

落败之后,本市立即就有几个小娱乐公司要去签他,可他却全部笑着拒绝了,依旧带着自己的小乐队流转于各个夜场。

当孙韶学着正统音乐,做着三线小歌手时,范旭阳已经在h市开了两家自己的酒吧,娶了个稀罕得不得了的老婆,只有兴起时,才跟着乐队到自己酒吧的台上去唱两首。

开始时,孙韶一直不能理解范旭阳那种磨灭梦想的做法,直到在孙韶最落魄,整容花去自己所有积蓄,甚至连一些演出服的费用都凑不齐,范旭阳毫不犹豫拿了钱给他做赞助时,他才看明白。

范旭阳才是他们俩之间真正留下了梦想的那个人,而他的梦,早连带着节操碎成了渣。

上午的课程结束后,除了学音乐出身的李瑞和范旭阳外,大部分人的表现都让人难以满意,所以,主办方立即根据情况对课程进行了调整,下午又加了两小时的声乐培训,舞蹈和肢体训练往后延迟了两小时。

毕竟,他们这是音乐类型的选拔比赛,一个个选出来的的男生,如果只有长相不错,歌唱得不够动听,显然要受人民大众批判的。这哪了得,人民大众的支持才是他们这一比赛能年复一年办下去的动力。于是,果断地,主办方那边一提出异议,这边的课程立即跟着改动。

中午在集体食堂吃饭时,接到通知的十二个人神色各异,有兴奋的,有沮丧的,也有脸色平静如水的。

“小勺儿,你真不是学音乐的啊?”听完通知后,面色平静的就有这一位,发放通知的助理刚走,这位便端着自己的饭盆子坐到了孙韶旁边。

孙韶摇摇头,想了会自己现在的专业,回道:“我学管理的,怎么了?”

范旭阳耸肩,一边吃饭一边说:“就感觉你早上发声的时候吧……嗯,很……正统还是什么的,说不上来。”

孙韶笑了笑,虽然依旧有些避讳谈音乐这些东西的意思,但重生后突然多出来的时间和选择权,让他收起了少年人急于求成的棱角和急躁,他不疾不徐地说:“老师都说我发声都不靠谱的啊,你怎么反而这么觉得?”

范旭阳:“就是一种感觉,昨天也给你说了,我自己组乐队玩了三四年了,我们老师那样的我不敢比,但是,听你一开口,就有种感觉吧。喏,就是跟他有点像的感觉,唉!说不好说不好。”

孙韶顺着范旭阳的眼神,将目光调到了李瑞身上,只是没想到李瑞倒是挺敏锐的,他刚一看过去,对方就蹙眉看了过来,孙韶只能故作淡定地移开了视线。

心说,范旭阳前世能把自己手里的小乐队经营到那模样也真的是凭本事的,虽然没从什么音乐学院里走一遭,但是胜在他有一双充满灵性的耳朵,他早上练习的时候,确实仿着没学过乐理的人开了腔,毕竟,现在的他本身确实是不懂这些的。

但再刻意,他也毕竟花了八年时间在这些东西上,多少养成的一些底子不好变的。

“不过也大概是我错觉吧,这里哪个不是挤破了头争个好表现啊,你要学过,肯定比我们强,总不会,你还跟我们玩什么藏一手吧?”范旭阳爽朗地大笑,“不过,我怎么感觉一碰上你,我这感觉接二连三地混乱啊!”

闻言,孙韶没脾气地抿了抿唇,心想,不是他遮遮掩掩,而是他前世死前,其实也有好一段时间没有真正用心去唱过歌了,他最初的东西,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只是这话,他却不能跟任何人说。

吃完午饭,乘着午休时间,孙韶摸到了编导办公室。

“怎么,生活上还是学习上出现难题了?”许若琳正捧着一杯浓咖啡帮助自己提神,看到孙韶进来,有些惊讶。

孙韶点头,看了眼对方手里的咖啡,低声温和地说道:“总喝咖啡没好处的。”

许若琳更显讶异,放下了手里的杯子重新正视地打量起孙韶,白t恤加水洗蓝的牛仔裤,五官平淡,仔细看,多少还能称得上是眉清目秀,唯一生的好的地方大概是鼻梁,秀挺挺的。

整个人融合在一起看,给人一种安静温和无害的感觉,大概是身上好学生气太重,也可能是因为家境原因,心里比较早熟。

但说不上为什么,许若琳觉得这个孩子今天看着好像有点不一样。

这个孩子她其实是有印象的,初选的时候,她也在场的。这个孩子不管是唱歌还是舞台表演都并不是顶尖的,但是对方那种提到梦想音乐和未来,眼睛都亮了的表情倒是能给人留下点印象。

但是,当时除了的他除了具备这种年轻人的热力和义无反顾的冲劲,也同时是具备了年轻人独有的傲气和些许自我为中心的特质。

可今天,再次见面,他居然会对她这不好的生活习惯发表关怀。不得不说,对这点,许若琳确实很诧异。

许若琳眼珠一转,终于看出来这孩子今天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是气质,今天的孙韶像突然磨圆了菱角一样,没有那天在海选现场那种自大了。许若琳摇头,这才进组里一天,大概就受到挫折了,一周前,他还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牛犊子呢。

确定初赛名单时,她也曾玩笑似的和几位老师讨论过,他们这一赛区最后能脱颖而出的人到底会是谁,几位评委意见不一,各自说了几个他们看好的人,所猜测的人员里是有他一个的。

即便她不是专业人士,她也知道,在这十二个男选手中,这个孩子并不具备压倒性脱颖而出的条件。但是,同时,她也觉得,这个男孩身上那种饱满的对理想追求的热度和义无反顾往前冲的韧劲却是这一批选手中最叫人瞩目的。

大概,这种在他们身上消失已久的东西引起了众评委的一些感悟吧。有些东西,大概是她们这些人都希望看到的。

但是,希望归希望,现实却不会因为希望就完全转变。这个男孩其他方面并不突出,以她在这个圈子浸泡的十年来说,除非这个男孩以后有特殊机遇或者遇到贵人,不然在这个圈子里,大概也成不了李默那样的人物。

这选秀比赛一年年,虽然是他们公司先掀起的,但是这么多年来,早不是他们一家公司在举办了,每年数之不尽的各种选秀比赛层出不穷,只有他们公司还坚持两年一次。

参选的人千千万都不止,选出来没有一千大概也快八百了,但李默这样的可只有一个。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一行饭的。但大部分人都是淹没在水下面的。

“许编,许编……”孙韶有些无奈地低声叫着走神的许若琳。

许若琳失笑,“不嫌弃叫声许姐吧,坐啊,第一天上课感觉怎么样,有什么困难?”

孙韶找了个位置坐下,许若琳准备让人给他送水进来,被孙韶拦住,“许姐,不用了,我就两句话。”

许若琳笑了笑,还是让她的助手送茶水进来。

孙韶带着点苦笑看了看许若琳,“许姐,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退赛的事情……”

“退赛?”许若琳惊道,恰逢助手推了门进来送茶水,许若琳立即收声,讳莫如深地摆手让助手退下,并将门锁上。

许若琳坐到孙韶正对面,盯着孙韶的眼睛,皱眉,“是不是学起来有点困难,你的资料我们都看过,确实,这些专业知识新手学起来是有点难度,但是,你要知道,这里面除了李瑞,大家都和你一样,都是没有接触过这些的,你们是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不要妄自菲薄……”

孙韶捧着杯子,安静地听着许若琳的劝解,许若琳说得这些,全部是他上辈子自己拿来开解自己的话。

正如许若琳说的,他唱歌一直都只是业余的爱好,虽然他将这当成一种梦想,也一边打工一边攒钱学了个吉他,但是,比起从小浸淫此道,受到正统培训的人来说,还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十二名选手中,确实只有李瑞一人是科班出声的,但是,又远不是像许若琳说得这样,虽然说不上是卧虎藏龙,但是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强项的。

所以上辈子,他用许若琳的这番话自己开解自己鼓励自己,然后挤出别人吃饭睡觉休息的时间,训练自己,提升自己。

只是,这辈子,孙韶却不想这么做了,孙韶知道,如果他想,再次赢得这次地区赛的晋升名额并不会太困难,毕竟,他这八年的摸爬滚打不是白费的。

可是,他不想。

“不是,许姐。”借着许若琳劝慰告一段落,孙韶开口:“我就是觉得,自己不适合这里,所以,想退赛,和其他的没关系。”

许若琳有些怔愣,“不适合?那你觉得你适合什么?”

孙韶被问得堵住了,他适合什么?他一时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迫切的有种想逃离这里的冲动,好似只要在这里多待一天,他就越接近上辈子的结局一样。

重新开始,他只想安于自己小人物的天分,做一个平凡人,而不是可怜人。而许若琳的一问,倒让孙韶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重新开始,他应该做些什么?他又适合什么?

许若琳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回答,打量了一下孙韶的表情,在心底估摸着对方现在的心理,再次开口:“怎么不适合了?你参选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第三章

“……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实现我的梦想,我热爱音乐,我觉得我就是为音乐而生的,没有音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我知道自己还有不足,但是我不会放弃的,这是我的梦想,我做梦都能听到来自人群的欢呼声。”许若琳重复着孙韶海选时对评委说过的话。

孙韶满脸黑线的听着,若不是他足够了解八年前的自己,他一定会否认这中二病一样的言论是出自他的口,但即便他承认了,他现在也恨不得抽死说出这番话的自己,这是要多大的勇气和多无知的大脑才能说出这些啊。

等许若琳说完,孙韶抹了抹脸,正色道:“那时年少无知。”

许若琳脸上的笑终于绷不住,僵化了一下,脸颊抽了抽,年少无知?少爷诶,这是你一周前才说得话好吗?

许若琳有限的耐心即将告罄,她想她大概当时糊涂了,怎么会忘记了,这些年轻人另一个大的特性便是朝秦暮楚,毫无定性,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想要什么。

“小孙,你要知道,你不是小孩儿了,今天想这样,明天想那样,你前一周还信誓旦旦地说你一定会成为第二个李默,但现在,你又说你不玩了,是不是等我批准了,你过两天后悔了,又要跑过来说,你还是有梦想的,要继续比赛?”许若琳一边的眉毛狠狠压了下去,让她的脸色无端看上去差了很多。

她要失去耐性了,孙韶知道这是她失去耐性的前兆。

“许姐,我知道我这事儿做得有些不地道,只是,我是真的想清楚了。

“我真的不适合这里,我也就上大学学了一年多的吉他,歌曲翻来覆去也就会那几首练得好的,留在这里其实也浪费老师和你们大家的精力和心血。我今天来申请退赛,不是说现在就要走,会等你们安排好我再走的,我知道组里有规定,我们这十二位选手在开赛前如果发生什么不能参赛的以外,会联系其他选手来递补的。你看,递补选手中比我出色的也挺多的,说不定这个递补选手最后的出色表现反而能给节目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视率呢。这样一来,赞助商也开心,组里也开心。”

孙韶放缓了语气,一点点地将利益得失给许若琳展开了铺述,现在的他不知道什么合适自己,但是只要一想走上这条路,等着他的就是那样的结局,只让他从心底发颤,发寒,他知道,即使上天给他再来一次的机会,没有天赋和星相的人,终究还是没有的。

看着孙韶摆出的异常乖顺的小模样,孙若琳头疼地摆摆手,“你还知道收视率不收视率呢?照你这么说,你这样一走,还给弄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孙韶嘿嘿笑了两声,不接话,他只是画了个看不到的大饼,没发生的事情,谁说得准呢,他说的也不过是其中一种可能。只是这话大概糊弄不过许若琳。

最终,她无奈地道:“这样吧,小孙,其实组里的评委和老师也都还是看好你的,没有走到最后,你又怎么知道这里不适合你?这条路不适合你。你听许姐一句,先接着往下练习,起码把第一场比赛给比了,你们十二个人的海报和宣传语我都发到网站上去了,别增加组里的工作负担。等到最后,你成了第二个李默时,你会感谢许姐今天做的。”

问题是,路我已经走过了一遍,而李默只有一个。孙韶在心里微微叹息,脸上沉默起来,对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他自然无法开口再拒绝,但是,他确实是真的不想再在这里面沉浮下去了,好像哪怕一点点的沾染,都能让他想起他重生前最后那段时间里的颓靡噩梦。

许若琳看出他犹豫,不得不出杀手锏:“小孙,许姐给你一天假,你今天下午就能离开组里,直到后天早上赶回来上课就行,你先回家看看你妈,我知道你放暑假以来一直忙着打工,连你妈都没见过,你回去看看家人,散散心,再想想,反正,第一场比赛你就当帮组里和许姐一个忙,之后,你要是还想走,姐不拦你。”

孙韶听到许若琳提到他妈,忽然就是一震——妈妈。

许若琳看着孙韶的表情,立即在心里对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孩子的资料显示是单亲,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是一家服装厂的老牌缝纫工,为了养育这个儿子长大成人,也真的是沥尽心血。

这个孩子之所以对成功,对舞台,对明星有这么大的渴望和冲劲,其中想反哺他母亲的心思也是很重的一部分因素。

若不是评委暗地里说过,这孩子凭着这种韧劲和拼劲有夺冠的可能,她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心血。

“那就这样说定了,孙韶,你回去呆一天,看看你母亲,后天一早记得回来上课就行,我一会跟组里打招呼。”许若琳说着,将还在愣神的孙韶拉起来,推出了办公室,“早去早回。”

看着在眼前合上的门板,孙韶眨了眨眼,露出苦涩的笑容,他知道对方误会自己的意思了,但是,在许若琳提及妈妈这个字眼时,他确实被一瞬间想到的事情给的冲击到了。

许若琳说他已经有段时间没有见到自己的母亲了,可实际上,许若琳却不知道,这个有段时间实际上已经超过两年了。

在重生前的最后几年,在他将自己切割的面目全非而大脑又异常清醒时,每一次的午夜梦回,让他最无法面对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母亲。

他不敢顶着那样一张脸去见她,尤其在他曾经发下的誓言历经八年都没有实现,而且看着将永远都实现不了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更没有脸去看她。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直到最后他倒在混乱的酒吧中时,他已经整整两年没有见到她了。

妈妈……孙韶在心里低喃。

“嗨,小勺儿,可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别人该恼了啊,怎么这么不识趣呢!”远处范旭阳看孙韶一脸恍惚地在走廊上走着,上前一个熊趴,压在了孙韶背上。

孙韶回神,拨了拨被对方弄乱的头发,往前面看了一眼,见是李瑞和几个年纪与他相仿的男子在说话,自己离他们大概也就百八十歩的距离了。

对方现在已经住了口,略显不悦地看向他和范旭阳,他挠了挠脸颊,确实没注意到。

“走吧,跟哥一起赶紧消失,这几个可不是好惹的爷。”范旭阳揽着孙韶的脖子将他拉到到一旁的安全通道里,两人一起下楼梯。

“你认识他们?”刚刚那一眼,孙韶倒是只觉得那几个年轻人眼熟,听范旭阳口气,倒好像认识的样子。

范旭阳摸了摸下巴,“我哪有那福气认识他们,我就是一个卖唱的,我只知道那几个爷在咱们这市里是能横行的主,有幸在我卖唱的地方见识过几次人家那与众不同的风范。”

“话说回来,你刚刚干嘛呢?这么失魂落魄的?人家老远就意味深长地瞅着你,暗示叫你滚蛋了,你怎么还往前凑?”话音刚落,又是一副懒骨头的样子趴在孙韶背上,让他背着自己走。

孙韶无奈地将对方从自己背上扒拉下来,觉得自从自己回来以后,好似更没有脾气了,也许是源自感激,感激上天的赐予,学会珍惜现有,也知道现有的一切的难能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