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罢起身,淡淡看阿瑜一眼,低沉道:“跟不跟朕回宫?嗯?”

阿瑜端着道:“谁要同您回去,宫里可不是我家。”

他竟然笑了笑,漫不经心道:“随你,但婚期已经定了,等你入宫,我们慢慢谈。”

阿瑜:“……”她瞪了他一眼,不说话。

她扭头瞧了眼祖母,委屈道:“不是说好给我招赘的么!你们骗我!”

老太太摸摸她脑袋,慈祥道:“阿瑜,别发脾气,今儿个晚上吃你最爱的糖蒸酥酪,开不开心?”

阿瑜:“……”

她气得眼泪汪汪,摇摇头道:“我不要吃那个,想吃咸口的。”

已经走出门的皇帝,闻言眸中露出一点隐约的笑意,吩咐道:“叫御膳房做些咸口的点心,送到镇国公府。”

第89章

到了傍晚时分,慈安殿里里外外皆掌起了朦胧的灯火。文妙德边给文太后篦头发,边微笑地同她说些家常。

文太后自从来了京城便有些郁郁寡欢的,吃甚么都吃不下,有时宴请几个宾客也不过兴味索然。

文妙德听说,这件事和文太后的小儿子有关,但至于到底是甚么样的关系,她是一丁点儿都不晓得的。她姐姐文思思临出嫁前,便同她说过,凡事不多问,凡事不多说,只要安安分分的,便不会出事儿。

每每篦一下头发,文妙德便会小心在玫瑰露水里头沾一沾篦子,这样梳出来便是满头芳香。文太后被她伺候得十分适意,含笑道:“妙德啊……你也快十八了罢?”

文妙德柔和道:“是。”

文太后叹气道:哀家还想着留你些时日,再陪陪我这老人家,也不知你这心里会不会嘀咕。”

本朝的姑娘,因着前些年的瘟疫,出嫁的都有些晚,即便二十岁才嫁的,也有大把,渐渐也成了风俗,特别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多留两三年也没什么。

只是文妙德自问,自己还是耗不起。

她从小便与她姐姐文思思一道,几年前衡阳老王妃来,准备带一个女孩在身边养着,做做伴儿。文妙德一心想着姐姐,于是便摆出一副瑟缩的样子,任谁瞧了都不喜欢。

于是姐姐文思思,跟着老王妃去了王府,过上了好日子。

可是临了了,姐姐仿佛有些得罪了老王妃。姐姐偷偷见她时,只说无事,不过是在婚事上有些龃龉,老王妃宽厚,叫她不必挂心。

但文妙德心里知道,哪儿有这么简单?她细细一琢磨,便品出点味道来,于是便毛遂自荐,求老王妃收养了自己,亦承诺会好好听话,诸如此类。老王妃瞧着还是不怎么爽利,但也算是听进了她的话,于是便痛快任姐姐嫁出去,并附上了一些嫁妆,并把她接到了身边。

在文太后身边呆久了,文妙德也咂出了些味道。这老王妃想叫他嫁给圣人。

平心而论,哪个女人不想飞上枝头,当皇后?

但文妙德一向很清醒,她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些荣华富贵,身份权利,她和姐姐要来都没用。至于情情爱爱,更是华而不实的东西。几年前她就知道,姐姐喜欢衡阳王。

那时姐姐偷偷去看她,两人一道撑着雨伞在屋檐下,姐姐看向雨丝的眼神都缠绵而惆怅,偶尔提起王上时,姐姐也会笑起来,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但笑容褪下,无论是文思思还是文妙德,都成了温驯的外家女,没有什么自己的脾气。

但即便是那样,姐姐还是选择了外嫁。文妙德见过姐姐的样子,心中虽遗憾,却也释然了。没那个命,但只要足够清醒,日子也能越过越有滋味。她们离开衡阳时,文思思的第二个儿子都已经出生了,虎头虎脑的,伴随着爹娘的欢喜,必然有幸福安康的一生。

从那时起,文妙德就在心中暗暗发誓,她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清醒。

文妙德笑道:“昨儿个还给您绣了个抹额,只一直在琢磨,上头的珠子嵌甚么好儿。能这般侍奉着您,妙德觉得这样的日子,已是很知足了。”

文太后在铜镜里看着文妙德的神情,也不说好不好,只是笑了笑道:“你倒是个有心的孩子。”

不一会儿,膳房送来几笼小巧的糕点,于是文太后便似是随意道:“妙德啊,你给陛下送去,就说是哀家的意思,不要忙于政事,却伤了身子。”

文妙德缓缓吐气,微笑道:“喏。”

她带着两个宫人出了慈安殿,左手绞着丝帕,心中惴惴不安。她见过圣人两面,平心而论,她是有些心动的。

像她这样从底下一步步挣扎着爬到现在这地位的人,如何能不渴盼一个真正护她宠她的男人?更何况他是一国之尊,沉肃而俊美,说起话来声音低沉好听,又有些漠然而漫不经心,叫她一颗心都在砰砰跳。

但文妙德每晚都会提醒自己,要清醒。

她的喜欢太肤浅了,或许同姐姐是一样的罢,根本不了解这个男人,又谈何真正的爱意?

况且他太危险了,如果是皇帝不在意的女人,在他身边一辈子,都会像是刀尖舔蜜,求而不得,不是疯魔,便是成佛。

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并不在后宫范围,不过前朝留下的几座宫殿皆有修葺,但他并不喜欢在后宫,登基以来除了探望太后,便不曾踏入过,当然,后宫也没有嫔妃,尽管也有提议广采秀女的折子,却都被圣人搁置了。

文妙德有太后的口谕,于是出入还算通畅,说实在的,她心里头也有些忐忑难言。她是有一趟见到外头的紫宸宫,那样宏伟的宫阙里头,住着她连正眼都不敢相接的人。

捧着几屉点心,文妙德往宫道拐角走,自己都觉得胆颤。

促不防有人在她身后道:“是哪家姐儿?”

那声音又粗又沉,又猝不及防的,吓得她手一抖,点心便撒了一地。

文妙德由着身后的宫人来收拾,蹙着眉转身一礼,只是垂眸道:“我奉太后口谕,给陛下送点心。”

胡烈瞧她撒了东西,也没半点反应,只是淡然从容一答,便道:“是在下惊扰了姐儿,请您勿怪。”

他身材壮硕,一双眼睛威严如隼,说起话来又很有力道,她抬头看了他一眼,秋波一般的眸子明亮水润,只是柔声道:“可是您惊了我,又害得我撒了点心,不知太后责怪下来,我该如何交差。”语气却没有半分责怪。

胡烈倒也不难堪,只是坦然道:“姑娘觉得该如何,若胡某能帮,定不推脱。”

文妙德冲着他柔和道:“无事,不过是玩笑话。”

被胡烈这么一冲撞,她衣裳也脏了,自然无法面圣,想必文太后也不会责怪。文妙德心里头也松了口气,一点头,又缓步回去了。

胡烈这次进宫,并非是要来论道政事的,而是一件私事。

年轻俊美的皇帝,嗓音冷淡道:“你想和离?”

胡烈点头,拱手朗声道:“陛下,臣之妻,乃镇国公府出身,不曾犯七出之条,只是与臣相处不佳,成婚至今不曾同房,相看两相厌。如此,臣只求您圣裁,为臣说上两句话。”

圣人漫不经心嗯一声,道:“胡爱卿,此乃你家事,朕不好干预。”

胡烈道:“陛下!臣也是无法!臣妻倔强,不愿丢这个人!但臣却以为居家过日子,若不和离,便是害了她。臣愿奉上所有积蓄和宅邸,如此她下半生也可有靠。”

胡烈此人,算是个实心肠。过日子,他只求有个知心人,但偏偏这些日子过去,他心里头实实在在明白,程卓玉不是他的良配。

先头程卓玉给他纳了三四房妾室,只为了把他留在后院里头,又把整个家弄得乌烟瘴气的。胡烈一向不太管后院之事,也不太会和女人争辩,与程卓玉都不熟,更是无言以对,也就由着她折腾,只他避到前院吃住。奈何程卓玉还不罢休,大约是不想再摆个贤惠媳妇的样子,便着人把他干娘送去庄子里休养,只说那头水土好,养养身子也无妨。

可是他干娘不肯,这老太太虽然随和,但认定的事体一向倔性,又因着身份不太愿意同儿媳争辩,又不肯叫他晓得,耽误了公事和人际可怎么好,于是四处命人瞒着,老人家生生给气病了,胡烈才知道这事儿。

他是实在忍不了了。程卓玉要扮个好媳妇,但却没那个耐性,性子里那股子浮躁和自私劲儿毕露无疑。他还记得新婚之夜,程卓玉实怎么嫌恶的,于是便觉得再这么处着没意思,便向程卓玉提出和离。

时下和离的夫妻还是很少的,即便有积怨,也要咬牙过一辈子,人人都觉得认命才好。可胡烈并不这么想,他只觉得,一趟失误了,就要赶紧纠正过来,不要把两个人都耽误了才是。

然而程卓玉不肯和离,先是文文弱弱求他,再是一哭二闹三上吊,搬出国公府来压他,又啐他忘恩负义,不是好汉子。

胡烈只觉冤枉,明明这桩婚事他们都觉得不妥当,又是同前朝平兴帝定下的事体了,也不存在甚么能不能离的问题,那不若乘着大家都年轻,和离了也好。

但镇国公府确实是个问题,于是他只能求助当今圣人。

虽然这位陛下非常冷淡,大多时候不近人情,但大体上看,圣人还是非常明理的,对于下属也算是照顾。

第90章

对于胡烈将军的请求,陛下并没有打算帮他出面的意思。

若是寻常人家也罢了,然而那是镇国公府。

虽然镇国公和老太太从前朝开始便不理政事许久了,但并不代表这两位就会无所谓地妥协。

是,程卓玉不是他们亲生的孙女儿,性子又阴沉人品也算不上好。

那又怎样?

那也是镇国公府的人,是胡烈这个寒门出身都不如的将军能比得上的么?更何况程卓玉自己都不同意和离,镇国公就更不可能答应了。

这可是脸面问题,哪有你胡大将军要和离,他们就巴巴儿的候着答应的道理?

胡烈这也是没法子,是他硬要和离的。他已经承诺了,现下手头的宅子铺子家底,全都不要了,若是程卓玉答应和离,他就一样不落的给她,自己就留个能住的宅子那就够了。

他愿意抛下一切和程卓玉和离,不是有甚么小三小四外室姨娘了,就是耿直地觉得他们不合适,没必要这样耗着一辈子。程卓玉还年轻,大有机会找到她自己看得上的,又喜欢她的汉子,横竖他胡烈是不愿碰她,也不想亲近她,他又不是木头泥胎,他也有自尊。新婚之夜被嫌弃成那样,媳妇又嫌弃自己的干娘,对他的血统出身更是嗤之以鼻,那他还要同她聊甚么?

没什么好说的。

他求助圣人,那也是万不得已,毕竟若他莽撞跑去镇国公府商量这事儿,那肯定是不成的,镇国公能把他脑袋削下来当蹴鞠踢!

况且镇国公府里,不是还有个未嫁的小郡主么?

那就加大了难度了。时下哪家姑娘不注重清誉的?不但注重自己的,更是注重姐妹的,不说是不是亲姐妹了,即便是堂姐妹,表姐妹,也盼着人能一世清名,不要拖累了同根的姐妹。

更遑论小郡主和程卓玉,那算起来还是一个爹。

要是她姐姐刚出嫁就和离了,那小郡主怎么办?她不给人指指点点的看乐子啊?

其实这点,胡烈是想多了。不说阿瑜在不在意,便是老太太老爷子,都未必在意。如若是真不合适,那他们也没必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事体,拖累程卓玉一辈子。

其实要镇国公府同意和离,那也是方便的,但只是要用对法子。毕竟镇国公和老太太么,站到他们这种高度的人,只要能处理恰当,给出足够的理由,也不会太过偏狭。

故而这事儿,由胡烈自己出面,肯定是不行,遮羞布都给扯掉了,不等于是撕破脸了?

陛下沉吟一下,抬眸淡淡道:“去请镇国公世子来。”

胡烈这一下就非常感动了。

他也知道,请求皇帝插手家事,那已是下策了。毕竟人天子高高在上坐着,好端端干嘛插手他家那点子糟心事?但陛下确实在帮他啊!那就足够他感动的了!

嗯,胡烈误解了。

如果换个人,那肯定刚说明来意就屁滚尿流滚出去了,真当皇帝是媒婆了?管你成婚管你和离了还?

但这是镇国公府的事体,陛下不觉得他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换句话说,这事儿是糟心,但他也得摆出态度来,能顺手解决自然是更好,不能解决他也尽力了,镇国公府的老爷子老太太也会满意。

当然,既然他要动手,那就不可能解决不了,上头的假设也永远只能是假设。

于是程卓然一脸茫然地被请进宫了。

他身为镇国公府的世子,新君上位,也被派去底下历练,大约也并没有进宫单独面圣,故而这趟还是有点惴惴不安的。

清徵殿内,皇帝看着下头两位臣子,负手道:“胡烈,有什么话就说。”

胡烈哪敢错过这机会?

他赶忙拱手道:“实不相瞒,胡烈有一事,想求世子帮忙。”

程卓然更加茫然了,也回礼道:“若是云则能帮得上的,那自然不会藏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