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郎中是府中千金公子才配做的事,她们只是区区下人,贱命一条,有什么资格去大阵仗请人进府。

穆湘西埋头又剧烈咳嗽了几声,感觉自己似乎是烧得更厉害了,于是冲怀玉指了指身后还半阖着的房门,又做了个在伤口撒药粉的动作,示意她把自己扶回去。

“那些药只是一些普通的止血金创药,你现在都伤得这么重了,还淋了雨,拿那药压根治标不治本……”怀玉弱弱地垂眼出声反驳,电光石火间,脑中忽然闪过一张熟悉的脸,她猛然拉住穆湘西的手,连声道,“等等!我有办法,我有办法了!”

“刚刚那个走过去的是经常在世子爷身边请脉的褚大夫,方才天色暗,我一下子没看清楚。估计现在还没走远,我跑去求求他,看能不能把他请来给你瞧瞧。”

目前也只能如此,穆湘西再没力气拉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怀玉往厢房里闯。还没走几步,就见被妙荷带去的褚郎中自己纳闷地原路折返回来了,满身怨念,正好在门口和怀玉撞了个照面。

怀玉被淋得全身湿漉,发丝紧贴在雪白的面颊上,衬得眼睛黑碌碌的。她额上那一片青紫色的肿包很是醒目,本人却浑然不觉,反而咽了咽口水,屏着呼吸犹疑地冲着他开口:“请问是百草堂的褚大夫吗?我是听竹院的侍女怀玉,叨扰一下,不知褚郎中现在可有空功夫帮个小忙?”

褚思铭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放下掩雨的袖子,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

*

再次从伤痛中打转醒过来时,穆湘西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屋里很暗,也没点灯,鼻间嗅到一股极讨人厌的中药气味,几欲作呕。

她望着雪白的帐顶,先躺着摸了摸自己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胸口,又试探性用指尖触了触额头。烧已经退了,现在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汗。

喉咙中像是撩着了火,穆湘西想要张口唤人,却总有一层奇怪的屏障阻碍着她正常发声,嗓子里只能发出短促模糊的“咿呀”声。

又忘记了,她现在根本不会说话。

穆湘西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幸好不多时,外头就进来一个捧着药碗的模糊人影。穆湘西吃力地抬头去张望,发现既不是熟悉的怀玉,也不是讨厌的妙荷,是个自己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甚至还是男人。

她一时错愕,不由得撑起身子快速往床角落里移去,一面藏一面不忘记蜷缩着裹紧被子,警惕而防备地打量着他。

来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幕,只轻描淡写地瞥了她一眼,就把药碗往桌子上一搁,背对着她自顾自解释了起来:“在下褚思铭,是寄住在世子府蹭吃蹭住的一名市井郎中,负责每日给世子请脉。姑娘的伤大部分是怀玉姑娘帮忙处理的,衣服自然也是由她帮忙更换。她刚刚忙坏了,才刚歇下,所以由我来给你送药。”

穆湘西这才明白他就是怀玉口中那个褚郎中,渐渐放下心来,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接下来的一句话,又瞬间让她的心吊了起来。

“原来你就是红笺姑娘,看样子我阴差阳错也不算是救错了人,能回去给世子爷交差了。”

给世子爷交差?

穆湘西猝然被这番话呛得剧烈咳嗽了起来,见褚思铭被惊动转回了身,连忙连比带划地和他打手势询问。

[什么叫能回去给世子爷交差了?]

她的手语不伦不类的,褚思铭只能看懂个大概,斟酌地问:“你想知道世子爷怎么知道你生病了?”

尽管鸡同鸭讲,穆湘西还是勉强认可点了点头。

“这我也不清楚。”褚思铭很是无奈地一耸肩,转身在椅子上坐下给自己斟了一杯茶,牛饮一口。

“在下在这百草堂两耳不闻窗外事,平常例行请完脉和贺家老夫人汇报一声就可以回来继续看医书了,谁知昨日还额外被多塞了一件麻烦事。目前我身无分文,吃穿用度都依靠靖平公府,这未来当家的吩咐,就算跑断了腿也不能不去办啊。”

“别的事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命是我千方百计地帮你保住了,而让我来千方百计保你命的人,是世子爷。你和我都只要牢记这点就够了。”

穆湘西听完后垂着眸抿了抿唇。

按照贺君知先前对待原主的模样,原主分明是失宠了,但她来了后,他的态度却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甚至还近乎施舍地救了她两命。那么,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尚在思索,那厢褚思铭把桌上的药递给她:“喏,明白了?明白就喝药吧。伤愈前这几日就先住在百草堂,我看上次你和那听竹院的丫头打架打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就先别回去了,安心在这里养伤。”

穆湘西命大活下来,当然没道理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立马伸手主动把药碗接过来,用舌尖试探着小舔了一下,几乎是瞬间,就被药的苦味激得眉头一皱。

她自小就很怕吃药,更怕吃苦药,从前跟在太后左右,老人家娇惯她,宠得她一点苦味都吃不得,加上喉咙口又浅,只要是药,基本都是吃一半倒一半,最后那点勉强喝下的也会被吐出来。

为此,沈洵还特意想了个招,在她的药里掺些蜂蜜或者糖水,再在她舌下压一枚蜜饯。即使甜味会有些影响药效,也比她一口都咽不下的好。

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她望着手里仅有的墨黑色浓稠汤药,露出一脸为难的神色。

偏偏褚思铭行医多年,觉得喝药是件再为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就这么静坐着等着她一口气喝完收碗。

他们二人面面相觑对视许久,穆湘西也未动碗里的木勺,褚思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面无表情地把手飞快地往袖中一揣:“你千万别告诉我,你现在胸口疼,还得我来喂你喝啊。”

穆湘西被他的话逗得啼笑皆非,低头不报什么期望地硬着头皮舀了一口往嘴里送。

第一口还行,她昏迷太久味觉迟钝,尝不出太大的苦味,第二口回过味来就苦得她表情彻底垮了。

穆湘西磨磨蹭蹭了半天,最终也只喝下了小半碗。这已经是她目前所能做到的极限了,再喝下去只有俯身干呕的份。

褚思铭虽然嫌她麻烦,但也终归没强迫她。只不过傍晚请脉时就把这件事和贺君知回禀了。

“吃不下苦药?”贺君知闻言倏然睁开了眼睛,面色说不出的古怪,“她当初进府的时候体质很差,隔三差五地就病倒,几乎是天天吃着药。所有人都说她是药罐子出身,还说她活不过三载,怎么会忽然吃不下药?”

刚入府那段时间贺君知对于红笺这人还处在新鲜期,除了她隔三差五卧床生病有些让人厌烦外,其余都还不错,所以这段记忆就被他记得尤为清晰。

“这个在下不清楚,不过这帖药连最常用的黄连都没放,按理说也没苦到这种地步,令府上这位姑娘属实太过娇气了些。”褚思铭候在一侧,忍不住插兜抱怨道。

一个经常吃着药从不言苦的人,现在却是一口寻常汤药都喝不下了,这倒是难免惹人生疑。

“她还说什么了?”贺君知越来越觉得穆湘西变得格外耐人寻味起来,忍不住随口多问了一句。

“她说,如果我有时间的话,能不能去城北替她买份五食铺的蜜饯,噢,就是已经过世的前太子妃经常去买的那家。”

话音刚落,面前忽然传来“喀嚓”一声巨响。

褚思铭骇然抬头望去,就见到贺君知满脸阴沉地把手中的杯子捏碎了。

第五章 苦汤

褚思铭从东厢那头赶回来时形容匆匆,取了桌上放着的包扎用的药箱子后很快又要走。

他生得瘦削高挑,肩宽腿长的,疾跑的脚步也略微沉重,扰得在药房前捧着医书阅读的穆湘西眼睛不自觉顺带往他那里瞟了一眼。

不是去给贺君知请脉了吗?

这般火急火燎的,难不成是贺君知被诊出了大病,身体欠安?

她这般揣测着,心里居然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隐忧。

临出门前褚思铭瞥见她手里的医书,怒不可遏地一把来夺:“这可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医书,你这哑奴不识字就不要瞎翻,要是被我回来后发现它折个角缺张页的,有你好看。”

穆湘西被他莫名其妙一通训骂,空着手无辜地眨了眨眼睛。

褚思铭自顾自低头翻阅检查手里的书,嘴里还不停叨念着:“我发现自从遇到你,就没一件好事,先是多了份给你治病的活,又要伺候你喝药,现在世子爷还因为你不小心伤了手,我真是和你八字不合吧!”

穆湘西不禁腹诽道:要八字相合做什么,又不是以后要嫁给你。

手中没了书,她干脆往后一躺,把手背搭在额上眯起眼睛。

今天一早上都是阴天,正午才稍稍开始放晴,到了傍晚,夕阳隔着稀薄的云丝翻起残余的热浪,微风不燥,清爽宜人。

须臾后,穆湘西忽然后知后觉地回味出褚思铭刚刚的话。

贺君知原来是伤到手了。

不过他伤到了手,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她人在药堂子里养伤,还能偷摸操纵他的喜怒哀乐不成?

穆湘西捂着胸口翻了个身,她的伤口好得很快,今天已经感觉不太疼了,按理说已经可以做些不太繁重的活计。但红笺的身子骨原本就极柔弱,不似她以前那般皮实,血气不畅,极易贫血,故而在褚思铭的建议下,又空了几个日子休养。

最近几日她都寄住在百草堂的客房里,反正这里只有褚思铭每日来往曝晒草药、配制药剂,是个难得的清静地。

不用干活也不用起早,每日只要帮忙收拾收拾药材,看顾一下药田即可,这种日子简直是穆湘西最近梦寐以求的。

当然,如果不需要喝药的话,那就更好不过了。

她臊眉耷眼地发呆叹了口气,忽然觉得眼前迷蒙的光线一暗,下意识以为是褚思铭去而复返,有些无奈地自然睁开眼睛。

结果下一秒,就见到了乖戾冰冷的贺君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的椅子前。

贺君知今日穿了身雪白的瑞兽纹束腰窄袖,配了根一指宽云纹发带,负着手站在树下,一时间分不出是晚霞太夺目,还是他的容貌太出色。

褚思铭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看那泥腿子模样,估计又是一趟白跑。

天爷啊,他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过来这破地方!

穆湘西后半拍反应过来,也赶忙站起身行礼。她的动作幅度太大,一个不小心就牵扯到了伤口,忍着痛倒吸了一大口的凉气。

幸好贺君知看也没看她,像是不认识一般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擦过,自顾自走进屋内去了。

倒是缀在他身后的褚思铭冲着穆湘西挤挤眼睛,示意她赶紧进来伺候。

其实就算他不说,穆湘西也哪还敢继续在门口安稳坐着,连忙跟着他们一块进了屋。

屋里不比外头有光线,没有点灯的情况下完全漆黑一团,穆湘西摸索着点燃了四角的烛火,又忙碌地去开了各处的窗子。

褚思铭借着光线,仔细地蹲着替贺君知处理扎进掌心中的碎瓷片,又撒了药粉帮那狰狞的伤口止住了血。这期间他一直八风不动地坐着,连眉头也没皱过一下。

穆湘西揣着手在一旁偷偷看了眼,不觉替贺君知肉疼一把。

这好端端的,杯子又怎么会莫名碎了呢,偏生还扎进了掌心里,看着就怪可怕的。

很快贺君知包扎好了手掌,她连忙收敛眼神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好,老实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只盼望他只是顺路来包扎个伤口,干完这些就不做停留快些离开。

哪知这个念头才刚冒出没多久就被打破了。

褚思铭在贺君知面前夹着尾巴做人,俨然一副沉稳的样子,礼数周全,严肃得要命,他恭敬地说道:“世子爷现在已无大碍,只是这伤口万万不能够沾水,还需得每日换一次药。为了保险起见,在下会再另开一帖药,煎服三日,直到世子爷伤口愈合。”

贺君知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去吧。”

他这么一点小伤,倒是看得比她这个差点死在街头的人还要慎重,穆湘西撇了撇嘴。趁着他们不注意,拎着裙摆一点点地挪向门口,想装死溜走。

才来得及偷跑到门槛边,就听见后头传来一声嗤笑。贺君知用着懒洋的腔调,在身后不冷不热地冲着她喝令道:“回来站着。”

穆湘西的步伐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能够抵御他的威势,不听使唤地挪回到他的身边,埋头冲他福了福身行礼。

“不敢见我,是心虚了?”贺君知嗓音淡淡的,辩不出喜怒。

这话问得毫无来由,穆湘西不知自己为什么要对他心虚,压根二丈摸不着头脑,也不敢乱问,继续尽心尽责地做一名哑巴。

“你之前在人贩子讨生,每日饥饱不知,营养不良,还不能说话。若不是我把你买下来,恐怕早就横死街头了。”

穆湘西谨慎地打量着他的神色,顺从地点了点头。

“即使入府之后条件好上不少,但身体根基始终太弱,先天不足,还得一直喝药养着。”

贺君知走到她面前,用那只没受伤的手轻挑地捏起她的下巴,“啧”了一声,说道:“那你倒是说说,怎么爬过了本世子的床,就连这药都喝不得了?”

穆湘西脸色猛地一白,眼中难掩闪过一抹慌张。

她倒是不知道还有这么一茬,若是早知如此,就算是吐个昏天黑地,她也把那碗药全喝了。

穆湘西无可辩驳,自重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其实不会说话这般有用,至少在这个时候,还能够扭开脸装作不解勉强含混应付。

但她实在是低估了贺君知的无赖程度,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他竟主动把右手伸到穆湘西跟前,微带了些命令语气向她示意:“解释。不能说话的话,就写给我看。不然的话,今晚就收拾东西滚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