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凝住了。

皇上皱着眉头,问:“你怎么知道永寿有兴趣?”

如此避重就轻,不提牙城内情,只问永寿,倒是很合皇上的脾气。

霍以骁看穿了,没有立刻点破,道:“您还记得那个叫盏儿的丫鬟吗?霍家老太太院子里洒扫的,收了沈家的好处。”

皇上自是记得。

永寿临终前,与温宴的对话里,出现过这号人物。

吴公公回来后禀过,皇上也与霍怀定详细了解过。

霍怀定亦是感慨不已。

当年旧事,金老太太全瞒下了,她不想让那些阴私心思得逞,进了她的耳朵,就再没有出过她的嘴。

只是,到底心里难受,病了一场,也顺势把霍以骁送去了前院。

霍怀定被老太太瞒在鼓里,见她老人家病了,想着她年纪到底大了,以骁又不是襁褓孩童,在前院与霍以暄一块,也算有照应,日常再关照些,男儿嘛,便是皇上养在他们家的,也不似姑娘一般需要时时有人看护者,自然不会违背老太太。

况且,金贵着、偏护着,一定程度上还能说是可怜他自小失了父母,过了头了,反倒让人起疑。

太妃娘娘一早就叮嘱过了,就跟霍家孩子一般教养。

越顺其自然,越好。

霍怀定对霍以骁的安排很自然,只是算漏了,沈家窥出了些端倪,动了歪心思。

“那盏儿,出府之后被沈家安排嫁给了一个叫邝诉的商人,只是天地茫茫找不人,”霍以骁道,“前些时日,意外得了盏儿的行踪,再一查,邝诉早在长公主出事之前,就奉命出西关做生意了,说是去了牙城。您觉得长公主想在牙城捣鼓什么?”

皇上的脸色越发难看起来,冷哼道:“朕怎么知道她!为了他们‘沈家’的皇位,永寿早就疯魔了!”

“您不知道?”霍以骁问完,往帘子方向看了一眼。

他做了铺垫,给了皇上说真话的机会,皇上却一直语焉不详。

那就只能由他来拆穿所有的谎言了。

也没有什么,在御书房里多不中听的话他都说过,就是得辛苦吴公公了。

霍以骁重新看向皇上,目光一瞬不瞬,眸色浓浓,透不出一点儿情绪。

“您既不知道,那我来告诉您吧,”霍以骁的喉头滚了滚,“长公主想寻找当年牙城之战的真相,想弄明白牙城将士战死是真的无能为力、还是救援不利,或者说,是不是有人影响了救援,长公主还想知道郁皇子妃是被小产拖累了身子、还是旁的原因,比如说,她当时没有病故,她脱身了,她在寻找家人战死的真相时生了个儿子,长公主想知道,那个儿子是不是我?”

皇上蹭得站了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霍以骁。

霍以骁没有丝毫退让,由着皇上审视。

帘子后头,吴公公拉长了脸,生无可恋。

那两位不让他听,但他怎么可能真的不去听里头状况?

必须竖起耳朵,做到心里有数,然后里头说完了,他再进去时,装作全然不知。

他们这些大内侍,在贵人跟前伺候,都得如此。

可他也想不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且不说皇上背不背过气去,他吴大总管,有点扛不住了。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句句都得掉脑袋,九头蛇都不一定够!

里头,皇上的身子微微颤着,双手撑着大案,稳住身形:“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永寿疯魔了,你别叫他诓在里头……”

“您在怕什么?”霍以骁打断了皇上的话,“您是觉得,已经那么多年了,旧事都跟着入土了吗?

我既敢在这儿说这些,又怎么可能真是听了别人包藏祸心的几句话。

您这么看着我,就没有看出来,我和熙嫔娘娘没有半点相似吗?

二十年了,记得熙嫔娘娘模样的人,少了,却不是没有,但记得郁家人长什么的人,也同样还有吧?

他们只是没有往那上头想,一旦起了这个念头,您觉得,他们会在我的脸上看到谁的影子?

郁劭,您的舅哥,您还记得吗?

我像他。”

皇上知道自己该挪开眼,可霍以骁越是这么说,他越是把视线凝在了他的脸上。

以骁像郁劭。

小时候没有长开,还看不出来,这两年,随着以骁从少年长成青年,他的模样越来越像郁劭了。

外甥像舅,在以骁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朕……”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嗓子涩得很难再往下说。

“我被带回霍家时,仅三月龄,而我的母亲郁皇子妃离世,已经快一年了,我难道是‘棺材子’?”霍以骁道。

许是“棺材子”这个说法实在太难听了,又太过不祥,皇上皱着眉头道:“胡说什么?”

“那您不妨说说,什么不是胡说?我来,是想听真话,真的答案,”霍以骁自嘲地笑了笑,“总不能是,我长大靠自己,弄清楚身世,还靠自己吧?”

皇上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颓然坐回了椅子上,靠着椅背,闭上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你娘她……”

“得是真话,”霍以骁道,“当年旧人,老的老、走的走,却也不是无迹可寻。

我使人去了牙城,有没有收获,谁知道呢?

我拿到了梅庄当时的花名册,费些心思,总能找到当时伺候母亲的人;

孔大儒在临安养老,他替您把我抱回来,您别为难他,我也不想去临安麻烦他;

太妃娘娘亦上了岁数,我若追着她问郁皇子妃的模样,您觉得她看得出来吗?

我舍不得让娘娘操心难过,想来这一点上,皇上与我一样。”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无奈摇了摇头:“以骁,你这一将军啊,朕……”

他是意外的,他根本没有想到,以骁会知道自己的身世,虽然有很多疑惑,但生母的身份,已经浮在了水面上。

同时,他心里又是欣喜的。

这个儿子,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是一抹晨光。

只要以骁愿意,就会在东方迸发,在一瞬间撕开黑夜的笼罩,直晃晃地撒下来。

刺眼、却也耀眼。

谁会不被这样的晨曦抓住心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