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人连忙给她设座。

阿练上前行礼,见一旁坐着一位老者,看上去约有六十余岁,一身的官服,眉眼和善。

吕后道:“这是辟阳侯,你没见过。”

审食其也起身向阿练行礼, 阿练忙微微福身, 口中道:“不敢。”

吕后让阿练在自己身旁坐下, 自那日宴后,她就时常的召见阿练,态度也比以前亲切了许多。此刻执了她的手,放在掌中微微摩挲着。

辟阳侯审食其是吕后亲信, 曾在她陷于项羽营中的时候寸步不离地守护照料着她,因而吕后掌权,审食其由此得幸,时常被召进长乐宫中,与吕后商议朝中大事。

近来最为引人注目的还是分封诸吕一事, 前次虽有中郎将季布反对,但毕竟人微言轻,并未掀起多大的风浪。今日朝会, 右丞相王陵当众驳斥了那些赞成吕氏封王的大臣, 直言他们曲意逢迎, 视高祖定下的白马盟如无物。就连左丞相陈平、绛侯周勃也被他责备得哑口无言。

吕后叫审食其过来,就是想问问他此事如何看待。

审食其道:“王陵是高祖旧臣,身居三公高位,若其振臂一呼,难免应者如云。太后若是忌惮他,不妨让他做皇帝的太傅,如此既保全了旧臣的颜面,又能夺其相权。太后以为呢?”

吕后沉默片刻,方缓缓地道:“王陵是先帝临终前交代下来的丞相人选。”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了一种奇异的光,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似的。然而审食其几乎陪伴了她近四十年了,可以说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最为了解吕后的人,从她的语气里就能推断出吕后内心的想法——她说这话绝不是碍于刘邦的面子不敢动王陵的意思,恰恰相反,吕后正是动了杀机。

在审食其看来,太后陛下绝对是一个杀伐果断、说一不二的统治者,正因为如此,她无法容忍朝中的大臣对她指手画脚,尤其是在封吕氏为王这件事上,可以说是谁敢拦她,她就杀谁。而一向对政事颇为积极,又在大多数时候和太后意见相左的右丞相王陵,很有可能成为此次事件中第一个被太后拿来问刀的人。

吕后说这句话,其实就是在向审食其要一个更好的杀王陵的理由。

审食其也沉默了,说实话,他并不情愿参与到这件事当中,更遑论当一个推动者。

吕后似乎也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没有再逼问,反而看向阿练,目光里微微带着探究,问道:“小阿练呢,你怎么看?你觉得朕应不应该废掉王陵的丞相之位?”

阿练没想到她会突然问自己,不由得一怔。

坦白来讲,吕后之于阿练,就是一个心思深沉似海的上位者,无法试图揣摩她的内心,而阿练自己对于政事也是一知半解的,不敢自作聪明,只好诚实地道:“臣女认为,相国者,国之大也,不可轻易兴废。且王陵丞相居此位多年,兢兢业业,劳苦功高,臣女在代国时也常听得百姓对其交口称赞。更有高祖遗命在先,若是轻易废弃,难保不会有人以此事来攻讦陛下。”

阿练说到此处,手心里已是出了汗,那只没被吕后握着的手就掩在袖子下面,轻轻摩挲一下。

审食其静静听完这一番话,不由得抬头看她一眼。原先就听说这乐昌翁主初来长安,骤然得宠,因想着小翁主根基尚浅,未必就能走得多远,是以并未在意。然而今日见太后与自己议事,竟也不避着她,甚至还询问她的意见,这样的待遇几乎比得上太后的亲妹妹临光侯吕媭了,审食其这才认真地打量了小翁主几分。

说实话,乐昌翁主终究是太年轻了,看得很浅,那番话听着似乎有些道理,但未必是太后想听的,估摸着说了也是白说。

而阿练也有自己的想法,若是王陵真的被废了,那么谁来接任右丞相呢?以吕后的作风,很有可能就是吕家的人了,这当然不是阿练愿意看到的。但是她又不能将自己的私心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只好说了一番听起来没什么大错的话。

吕后似乎想了一想,却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了,反倒垂头看了一下阿练的手,少女嫩藕一样的玉白小手轻轻搁在自己苍老的手背上。她目光微微一动,再抬头的时候眼神柔和了几分,对阿练道:“朱虚侯有没有再找过你?”

阿练有些惊讶,张了张嘴道:“陛下……”

“嗯?”吕后似乎笑了,“也不要觉得奇怪,朕想知道什么,总是能知道的。现在告诉朕,你还对刘章有意吗?”

阿练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只是脑海中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她前脚被封为翁主,后脚就与刘章断绝了往来的事,再一看吕后的神情,她似乎是有意为之,于是摇摇头,道:“没有,臣女已经很少会见到朱虚侯了,私下里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吕后道:“这样是对的,别看底下人把刘章捧得跟什么似的,可在朕看来,他配不上你。”

听吕后这么说,阿练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有些不赞同地道:“臣女出身乡野,资质鄙陋,朱虚侯乃高祖之孙,是臣女高攀不上才对。”

吕后呵笑一声,眼睛里都是鄙夷,轻声道:“不过一外妇子尔!”

满满的不屑神色从那张积威甚重的脸庞上流露出来,令人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反驳。

审食其听她们将话题从王陵转到刘章,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虽然不知太后究竟打算如何处置,但如今吕氏势大,朝中的功勋旧臣必定不会袖手旁观,最起码不会坐视王陵出事。譬如那宣平侯,看似不问世事,私底下的动作却也不少,只因素来低调,又有大长公主在前头,故而并未引起旁人注意。

上次刘章在酒宴上杀了吕氏一人,太后有意惩治,也是武信侯霍笙请他出面,这才让太后放过了此事。原先以为刘章是霍侯未来妹婿,他才肯这样帮他,现在看来,似乎并不是这样。而且太后好像也有要出手干预乐昌翁主的婚事的意思。

果然,审食其又听见太后向乐昌翁主问道:“你觉得七郎如何?”

闻言,阿练几乎在一瞬间就想起了那日宴后霍笙问她的话——你跟沛侯,有没有什么交集?

又联系到那天吕后让吕彻去叫她,虽然不敢肯定吕后的目的为何,但她这话,应该不是随便问问。阿练的心里有些发慌,勉强稳住了,向吕后道:“臣女与沛侯无甚往来,并不熟悉,不好随意评判。”

吕彻十七岁从军,戍边五年,刀山血海里立下的战功,这才让太后注意到他,封为列侯,又将他特意从代边召到京城,授以九卿之位,显然是将他当做了吕氏的掌门人来培养的。若是将这乐昌翁主许给沛侯,倒也算得上是荣宠殊异了。

想到此处,审食其又看一眼阿练,见这小翁主坐在太后身侧,微微垂下了长睫,充满灵气的一张小脸在烛光下泛着独属于青春的光泽,整个人却是端庄的,有一种纯洁的美。这样的小姑娘,很难让人不去喜欢。一时间也有些理解了太后对于她的态度。

听见阿练的话,吕后又道:“若是让你嫁给他,你觉得怎样?”

阿练心里头又是一惊,脸已经白了,抬起眼来,直直地看向她:“陛下容禀,臣女是蒙陛下抬爱才有机会入得未央宫中,故而一心只愿陪伴陛下身侧,报答陛下恩情。且……臣女年少,无意考虑男女之事。”说着,大拜于地。

吕后看着她,却突然笑了,伸手扶她起来:“好了,看把你紧张的。既然你说不考虑,那朕就不提了。”又上下打量她一眼,目光带着审视地道,“确实还太小了些,等你及笄再说吧。”

阿练不清楚她是已经有了决断,还是兴之所至随口一提,但既然挡过去这一时,心里也就松了一口气。

见无事,便起身行礼告退,回了漪兰殿。

……

书房里,郦侯吕台正在与幕僚议事。

只听“砰”的一声,门被推开,吕嘉气冲冲地进了来。

吕台皱紧了眉头,看儿子这副样子,定是又出了什么事,挥手让幕僚退下,向吕嘉道:“你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吕嘉在他对面坐下,双眼冒火地道:“太后听了翁主小娘们儿的话,不让人处置那王陵老儿了!爹,你的丞相之位没了!”

“当真?”吕台握紧了手中的竹简,眼睛里也泛着愤怒和不甘的光——三公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不想要?

吕嘉道:“我安插在长乐宫里的人亲耳听到的,原先审食其说的是让那王陵当个太傅,太后看样子也是同意了的。谁知那小娘们儿也在场,说了一大篇话将太后给说动了。那王陵老儿现在还好好的呢!”

吕台毕竟比儿子稳重得多,愤怒一时也就冷静下来了,有些怀疑地道:“那小翁主哪里来的这样大的本事,太后偏就听她的?”细想一番,这事恐怕没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