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想,他是不是想在两国之间做个第三方势力,两头索要好处?”

云霁又想了想,“但他拿到了赎金之后,又扣押了宣国的大将,我不相信他只是为了索取钱财。”

乐弘道人听罢,点了点头,“恐怕是想自立吧。”

“自立?”云霁不明白,“自立为……王吗?”

乐弘道人默认,“他和你不同,他的野心很大。”

“所以他既要黄金,也要良将,是要招兵买马吗?”云霁明白了,“所以他根本没打算放人,而宣国这边付了赎金之后,反而是中了他的圈套?”

想到此,云霁便有些着急了,“师父,我要回陇南山中一趟,宣国的大将还在他手里,可能……”

如果仇正真的想要策反殷辰的话,就不会等在原地。即使边兴带着二百两的赎金去跟他谈判,恐怕也找不到他们的人,人去楼空了。

“师父,我轻看他了……”云霁有些自责,“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计策,猜他只是想在宣桦两国之间,当个中间人,两头索要好处罢了。”

乐弘道人语,“我这也都是猜测,他囚禁你,恐怕多少也是想让你帮他。”

云霁想起了,他当时刚被仇正捉到,戴着面具,还是季先生的时候,仇正对他说,不如跟着他干。如果那个时候,能早些察觉到仇正的目的就好了。

如果仇正这方势力真的能起来的话,恐怕对于陈博涉一统天下,又是一个不小的威胁。

“师父,我必须回宣国了,”云霁决定辞行,“我得去阻止宣国再支付赎金。”

男儿养大,也是不中留的。

乐弘道人叹了口气,“走吧,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要后悔。”

是啊……当初来拜师,后来要下山,都是为了实现前世未尽的志向,怎能半途而废?

至少,要将前世那个所谓的,被云晗昱祸害了的江山,还给他。为世代贤臣的云家,留一个万代芳名。为天下太平,为锦绣河山,为百姓不再生灵涂炭。他要做的事,他要赎的罪,他要尽的责,他要还的债,还有很多……

云霁戴上面具,给师父磕了个响头之后,策马驰骋,一路向北。

乐弘道人目送着云霁离去的背影,吹响了雀哨。

一个黑衣的身影仿佛是从空中,凭空出现又凭空落下。

“朱雀,帮我盯着他并报告动向。”乐弘道人下了命令。

“得令。”朱雀退后一步,单膝下跪,手握拳,放在胸口,做了个受命的手势。

朱雀消失后,乐弘道人转身回屋,像是自言自语,“下一仗,该是陈博涉攻打桦国了。统一北方之后,与香国公隔汉水对峙。我的好徒儿啊,局面越来越有意思了。”

——

陈博涉没想到季先生突然就回来了。那天他下了早朝,准备去季先生的屋子里看看,刚出了将军府,居然就跟策马疾驰而来的季先生撞了个正着。

时隔小半年未见,陈博涉急忙迎季先生下马。

看到朝思暮想的人出现在眼前,陈博涉既是欣喜,又有些怀疑,总觉得季先生好像哪里不太一样了。似乎……年轻了些?

“将军,边兴他们已经带着赎金往陇南山中出发了吗?”云霁刚一下马便问道,他本想进了将军府拜过之后再问,但眼下形势紧急,也顾不上这么多的礼数了。

“已经走了一个月了,现在也快回来了吧。”陈博涉本来还想说些其他话,但见季先满面心急的样子,便如实回答了情况。

“恐怕也来不及了……”云霁算了算往返的时间,“这次去恐怕钱失了,人却回不来了。”

如果仇正是想自立,既要钱财招兵买马,也要良将领兵挂帅的话,那么他极有可能劫了钱财但不放人。

陈博涉看着云霁的目光,多了几分怀疑,“为何……先生会知道,是边兴去送赎金的事?”

云霁心里一惊,方才一着急说漏了嘴。

边兴去送赎金赎回五百人的时候,他已经“逃走了”,所以应该并不知道是谁去付了赎金。现在这么一问的话,就暴露了当边兴去付赎金的时候,他还在场的这个事实。

“听边兴说,他们去的时候,先生已经逃走了啊。”陈博涉逼近了一步。

云霁觉得陈博涉有些难对付。

越是相处得久了,越能发现陈博涉粗犷的只是外表而已,实则心细如发,非常聪明。稍微想想便能抓住他话中的漏洞。

“莫非……当时先生还没走?还留在绑匪的屋子里?”陈博涉步步紧逼。

“将军,现在还在街道上。”云霁眼看自己已经快被逼到了街道中央,街道人来人往的都远远避开,又不停地朝这边张望。

“那请先生进去跟我详细说一说,是怎么逃走的,又是怎么知道了赎金的事。”陈博涉作了“请”的手势。

云霁知道是骑虎难下了。

第42章 质问

“先生当时既然还在场的话,为何不与边兴他们一道回来?”陈博涉进门之后,便是一个接一个的提问,“难道……又是想躲避我?”

云霁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如果他知道是边兴去送赎金的话,当时便应该是在那间石屋中的,如果他在石屋中的话,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回来?反而要造出一个逃跑的假象?这个行为在陈博涉看来,确实是太可疑了。

云霁不说话,算是低头默认了。

“先生莫不是又想跟在丁朗宅中一样,明明见到我了,也要矢口否认,是吗?”陈博涉冷哼了一声,“还想说不认识吗?不记得吗?不曾见过吗?不是这个人吗?你到底有多少个理由去逃避我?你到底有多少个面目去蒙骗我?你到底……”

陈博涉说不下去了,一拳砸到了桌子上,紫檀木的方几上留下了一个赫然的拳头印子,而陈博涉的关节处已然是赤红一片。

云霁看着那处凹陷,又看着陈博涉泛血了的手背,只觉得心里既难受,又有些……心疼。

他应该怎么说,为什么在丁朗宅中要是谎称没见过,为什么在陇南山中石屋要藏起来,为什么失踪了这么久不出现,为什么说走就走连一声招呼都不打……

“如果……”云霁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陈博涉受伤的手背移开,强迫二人保持着主仆的距离,“如果将军要治我的罪的话,季某甘愿受罚。”

陈博涉听到这话,顿时有些颓然地坐下,“我怎么会治先生的罪。”

“季某抛下了殷将军和五百多士兵擅自逃跑,逃跑之后又不速来与将军禀报。除此之外,季某判断错误,使得下属身临险境。”云霁跪了下来,“自然是有罪的。”

“先生……”陈博涉看到云霁下跪便急忙要扶他起来。

季先生每次出使归来之后,似乎都会陷入自责和自我治罪的处境。明明有功却不贪功,明明无过却非要往自己的身上揽。

“这次若不是先生送地图和消息过来,我也不可能知道芮深就是叛徒,从而截获了他传送给桦国的消息,更不可能在河西走廊击退西襄公亲自率军的白蹄兵。这些都是季先生的功劳,怎么先生反而不提?”

云霁依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但季某判断错误,陇南山中的山匪目的正是索要赎金,我们送黄金过去,反而正中了他们的下怀。而这次再去,恐怕殷将军已经被策反,人是带不回来了。季某传消息来迟,若不被治罪,恐难平军心。”

陈博涉听到,叹了口气,“我们不付赎金,难道有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吗?”

云霁一时语塞。办法是有的,如果跟仇正的人硬碰硬去对抗的话,未必不是不可行。

加之白虎偷听到了山中道路的秘密,如果顺着水流方向走的话,就能走出岔道,回到下山的道路上。

只是当时,他一没料到仇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以为仇正只是索要钱财,没料到这些钱财会被用来招兵买马,对陈博涉日后一统天下的霸业构成威胁。二来,他当时失了面具,没办法在边兴等人的面前现身,便只好逃了。

这些救人的方法,和他不去救人的理由,他都不能说,只能一味地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又说了一遍,“季某判断错误,使下属身处险境,使宣国损失钱财。又临阵脱逃,置下属于不顾,请将军责罚。”

“够了!”陈博涉喝道:“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要消失得无影无踪,每次回来都是二话不说要我治罪。就算你逃走了,那么你逃到哪里去了?你消失的那么多天再干什么?你为什么只字不提?”

云霁低着头,不敢对上陈博涉的目光,他无法回答,只能祈求陈博涉以治罪之名,给他一个了断,“请将军以隐瞒不报,延误军机的罪名,将属下治罪。”

“你到底要我怎样?”陈博涉真的有些发怒了,俯下身拽着云霁的衣襟,将他提了起来,“你是想我把你治罪了,你这些隐瞒不报的罪名就算坐实了,以后你再继续瞒着我,你只要要求我军法处置,就可以不说,永远不告诉我,是不是?!”

云霁避不开,被强迫着对上那双眸子。

那里面有隐忍了很久而爆发的怒火,有被拒绝了而垂头丧气的无奈,有被欺骗被隐瞒被无视了的失落,甚至还有些孩子气的……委屈。

云霁觉得心里生出了些难过,有些愧疚,如果是朋友之间闹成如此僵的局面,他肯定会忍不住说了实话。但君臣之间……

难道让他如实说,他是因为无法以真面目相对而逃走,为了修补面具而消失,而陇南山中那个绑架了宣国五百多名士兵的人,是他的同门师弟?

他说不出口,无法回应,无法回答,无法解释,甚至连个安慰也无法给予。

只要他戴着这个面具,他就应该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既然作为陈将军的下臣,就应该辅佐主公。如果辅佐不到位即为失格的话,他确实是应该受到责罚,无可辩驳,无可非议。

那些不能说的事情,他只能默默地埋在心底,无法吐露。

所以,对于那些疑问和斥责,对于陈博涉眼睛里面充斥的那些情绪,他无法使之疏解,只能逃避。试图以沉默,来结束这个两难的处境。

是的,他胆小,他自私,他怯懦,所以他只能也只敢这么做。

“季先生,为什么……你从来不肯对我……坦诚相告……”陈博涉松开了抓着他的衣襟的手,无奈地垂下了方才还施了力气,紧绷绷的手臂。

他真的对季先生,真是无可奈何。

无论他怎样试图去了解,去怜惜,去爱护……季先生给他的,永远是个客套的回应,冷漠的背影,和横亘在二人之间那跨越不过去的距离。

季先生的那张脸,始终是如此淡然,如此镇定,如此冷漠。即使当他气急败坏地急于发泄怒火的时候,季先生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而比那张脸更绝然的,是季先生的心。

仿佛冰冻着的,从未融化。仿佛沉睡着的,从未苏醒。仿佛隐藏着的,从未暴露。仿佛伪装着的,从未揭开。

从未给他看到那真实的一面,究竟是怎样的。

季先生仿佛给自己筑了层茧,将自己包裹在其中。

将军法、规矩、伦理、道德之类的大话空话横亘在两人之间,当做一道墙壁,将他隔绝在墙壁的这边,只能远远看着。

看着那边的人儿,独自哀伤,独自沉闷,独自承受,独自折磨……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呢?是不信任我吗?还是觉得我……没有分担你的痛苦的资格?季先生。

陈博涉一声从未经历的挫败,仿佛在季先生这里,全部都经历了一遍,令他痛苦的同时,却不知该如何对处。

束手无策。

——

说话间,门外边兴求见。

陈博涉作为实质上的一国之君,不能如此失控,也不能如此狼狈。他深吸一口气,挥了挥手,“请季先生先去偏房回避一下吧。”

季先生才刚刚回来,还是不要和边兴见面的好,省得边兴再对季先生问东问西。

边兴进来的时候也是进门就谢罪,“属下办事不力,又中了埋伏。二百两黄金全部被劫走,但殷将军……没有救回来。”

跟之前季先生所说的情况一样。陈博涉抬手示意边兴站起来,“错不在你,是我轻信了。”

“将军,”边兴还是一脸愧疚,“他们对山中地形了如指掌,我们入山之后完全无法采取主动,一路被他们耍着。后来钱被劫了,人却没找到。等到之前囚禁士兵的地方一看,已经无人留守,看来只是一个临时的住所。”

陈博涉听着边兴的陈述,若有所思。

“他们是桦国的人吗?还是山匪?”边兴问。

陈博涉皱了皱眉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但季先生一定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