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女子能有在沈谦之面前哭的机会,瞧着她双颊带泪的模样,也不知怎的,他脑海中蓦然回响起六年前孟妱倒在他轿前的情状。

她望着他的眼中,既有恐惧亦有大胆。

那小姑娘分明已害怕的紧,握着他的手不住的颤抖,却依然坚持道:“大人,我没事的,我很好,我没事,我一定没事。”

那晚,这样的话,她不知在他耳边重复了多少次。直至他哄着与她买了糖人,看了烟火,她的情绪方渐渐平息下来。

他犹记得那日他送孟妱回府时,她半路跑出来踮脚在他耳边道:“大人恩情,阿妱无以为报,若日后大人娶不到妻子,阿妱愿以身相许。”

他只当那是不谙世事小姑娘的一句玩闹话,却不知何时开始竟在他心底埋下了种子。

他渐渐的不再排斥随母亲往肃毅伯府瞧姑母,只因在那里,他总能瞧见那个小姑娘的身影。

甚至在母亲与他说及与李萦的婚事时,他找了数十个理由,功业为先,时机不当,暂无娶妻之心。可脑中竟不时浮现那姑娘的音容笑貌。

三年之中他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是没有那件事,他会否与她表露心意。

直至后来发现,当年之事竟是她一手为之,虽是盛怒可心底却仍不由得生了一丝欢喜。但这份欢喜更是折磨着他,即便她是这般女子,他仍止不住的动心。

女子见沈谦之面色有所动容,只当是揭了面纱后,他亦没能抵挡住自己的娇颜,顿时信心增了几分,起身便要去给沈谦之斟茶。

虽是冬日,这天却也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暖洋洋的日光照耀下,船夫不禁打起了盹儿。

“咣”的一声,船身猛烈的晃动了一下,莺莺霎时跌坐在了沈谦之怀里。

见女子身形不稳,沈谦之还是伸手扶了一把。

这厢,孟妱正怔怔的望着唇边的酒盏,一声不小的响动,那小生手中的酒一时尽洒在她衣襟上,顺着锁骨流进了里衣中。她身子向后倾去,小生亦脚下不稳,孟妱摔倒时他正不偏不倚的压在她身上了。

两只船虽只是轻蹭着了,但因船体都不小,还是发出了不小的响动。

大抵男人们都厌恶倡优,一个个好好的后生却要去做戏子,供人取乐,却还偏偏就能获得某些女人的喜爱,瞧见撞上了倡优的船,脸上都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当瞧见坐在船中央的妇人竟当众在船上行这等孟浪之事,更是连忙抬起广袖遮住自己的眼,好似怕被玷污了眼睛一般。

沈谦之因扶着跌倒的女子,此时正面对那只船坐着,瞧见这一幕眼神欲往左右避开。

但瞧见船中女子渐渐站起的身形,一股揪心之感登时遍布四肢百骸,扶着女子的手也不由捏紧,饶是她尽力吃痛忍耐着,可沈谦之的力度并不小,还是让她呻.吟出声。

沈谦之回过神来,一把将莺莺提在了一旁。

尹文驰忙笑道:“沈大人,你瞧瞧,”他说着仍举着广袖,只暗暗用另一只手往那头指了指,“如今的妇人都如此这般了,大人也别冷落了美人啊。”

沈谦之脸色甚是阴沉,他说了一句便再不敢张口了。

此时两家的船夫已将船挪了开来,沈谦之亦收回了目光,只落在眼前的酒盅上,他握住酒盅的手渐渐发白似要将它捏碎一般。

船上的其他人又恢复方才的模样,自在闲谈起来,少时,便见方才怎样都不饮酒的沈谦之已独自将桌上的一壶酒喝光了。

可即便他喝光了壶中酒,脑中的画面却仍是该死的清晰。

他见那个男人扶起了孟妱,换下了她的外衣。

沈谦之脸上的神色丝毫不加掩饰,尹文驰只当是莺莺惹恼了他,忙挥了挥长袖让她下去了。

*

孟妱被小生浇湿了氅衣,只得先披上了他的衣裳。

“多谢公子,还是我自己来罢。”见他将手伸至她颈上,孟妱忙侧过身子抓住绸带自己系上了。

孟妱瞟了一眼,见离靠岸还有些距离,只得安心坐下听戏。上回在寿康宫里饮过酒后,她方发觉,酒似乎也是个不错的东西,径自斟了一盏,细细品了起来。

几个戏子原以为自己是被人传来取乐的,但见对方是个娇俏的小娘子,连容貌中出众的小生主动示好都不领情,他们便也断了念头,只老老实实唱着。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孟妱一手撑在案几上微阖着眼,听到船夫高声道:“夫人,靠岸了。”

她杏眸惺忪,未大清醒过来时,便听见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把手拿开。”

孟妱轻蹙黛眉,缓缓回过身去,见沈谦之大步跨上船来,一双墨眸紧紧盯着她左近,方回身,见那小生欲扶她的手还僵在原处。

她敛起眸子不去瞧沈谦之,欲自站起身来,不知是久坐还是饮酒的缘故,起身时不觉轻晃的了一下,忙下意识将那小生的手握住了。

孟妱双颊泛着些许红晕,就要倚在那戏子身上,沈谦之手心捏紧大步上前揽过孟妱,淬了冰的眸子对那小生冷声道:“松开她。”

她虽觉着自己已有些站的不稳了,但比起沈谦之,她更愿意相信身旁的人,毕竟他是哥哥找来的人,哥哥不会害她。

“这位大人,不知你要将夫人带去何处?”沈谦之已是盛怒到了极点,偏生那小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竟是将孟妱的手牵住不放。

“我再说一次,把手松开。”沈谦之声音凛冽,一字一句回着他。须臾,他才发现,自己竟开始同一个戏子较劲了。

冷哼了一声,他不再说话,只拥着孟妱要离开这船。

“我要在这里等哥哥回来,”孟妱面色淡淡,却硬是将身子从沈谦之怀中抽离出来,转而对小生道:“你可否带我去找方才那位公子?”

她心内只有一个念头,她与沈谦之再无干系。

“我带你去。”

孟妱的态度并未能改变他的想法,沈谦之双眸定定的瞧着她,沉声说了一句,接着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一手伸向白玉般的颈间,指尖拨动几下便将那男人的外衣从她身上剥落下来。

任它随意散落在地上。

第32章 “跟我回家,好不好?”……

沈谦之虽是穿着常服出来的,但他身后的几个倡优亦是见过些世面的,一眼便瞧见了他脚上穿着的官靴,忙拽了拽孟妱跟前的小生。

他神思迟疑时,身旁的美人早已不见了。

沈谦之将孟妱拉下了船,几步抵至墙角处。

她的手被他按在墙上,动弹不得,只得开口问道:“大人这是做什么?”

孟妱的眼神似一片青翠的绿叶一般,看似温和实则锋利无比,就这么若无其事的在他心上划了一刀。

“怀仪,你——”

你不惜算计一切,只是为了瞧我今日的丑态?亦或,这只是你玩弄人心的惯常手段。

又或是……

半晌,沈谦之终是未说一句话,只这般望着她,良久,他似是用尽了浑身力气,出言时不觉声音微颤:“你不是喜欢我么?”

“你不是喜欢我么……”

他说的愈加没有底气,更像是在恳求着什么答案。

他声音低沉,如玉珠般打在孟妱的心上,流连在她耳畔。

她侧过脸,垂下眸子不去应他。

“跟我回家,好不好?”见孟妱不应,他丝毫不肯罢休,抵着她的额头,继续低声问着。

“不好。”他的触碰还是会给她带来异样的感觉,她连忙将人推开,冷冷的说了一句。

温热的触感脱离他的怀抱,心内更生出不安,他一把将孟妱扯入怀中,口不择言道:“怎么?郡主休了下官,便是要与那些戏子在一处?”

“沈谦之你放肆!”

美人怒极,伸手打向沈谦之时,却被他一只大手拦住了,见孟妱朱唇微微张着,似乎又要说出什么他听不得的话,当下不由自主的将唇贴了上去,辗转研磨。

良久,怀中的人不再挣扎,沈谦之才稍稍退开身子,她红唇上还有方才被他欺负过的痕迹,整个人已哭的泪人一般。

街上几个厮混的人也将目光移向他们,沈谦之抚上她的脸颊,用指腹将她眼底的泪抹去,不禁放轻声音道:“……我先送去你万隆酒楼,然后去寻孟珒来。”

说着,他脱下自己的氅衣,将孟妱裹了个结结实实。

她嘴唇红肿,方才因摔在了船上现下也云鬓不整,实不好直接回王府去,只得应了。

好在沈谦之将她送至包厢后,便出去寻孟珒了。

不多时,酒楼内的小丫鬟便叩门进来,“方才的郎君叫奴婢来与夫人梳妆。”

孟妱坐在妆奁前迟疑了一瞬,凝眸瞧向铜镜中自己的模样,还是低声让她进来了。

小丫鬟一面与她整理着长发,一面忍不住的夸赞道:“夫人瞧着便是在家里被夫君娇养着的,发肤都养的这般好。”

“我已不作人妇了,帮我散了髻罢。”若是在以前,听见这般话她自然是欢喜的,可如今再听着,却像是讽刺一般。

小丫鬟怔了一瞬,还是耐心帮她将云鬓解了,孟妱的头发甚是顺滑,饶是缠了半日,再放下来仍是一点印迹都瞧不出。

小丫鬟又侍奉孟妱去净手,与她指了指窗边的小木盆。

孟妱微微颔首,便往那里走去,虽是冬日但木盆中的水是方才丫鬟刚端进来的,甚是温热,她便在窗前多站了一会儿,静静将手泡在盆中,感受着那股温热自指尖蔓延开来。

万隆酒楼二楼中的包厢皆一间挨着一间,且窗子都是朝着一个方向的,隐约间,孟妱似乎听见间壁有女子的呼救声。

她不禁侧眸望向那丫鬟,缓缓道:“可是间壁的女子有什么事?不用去瞧瞧么?”

那小丫鬟脸上闪过一抹异色,笑着回道:“能住的起万隆酒楼包厢的人,都是京中有头脸的,并不会有什么闲杂人来的,如何能有事?”

这时,从窗外又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比上一声还要更清晰响亮些。

孟妱迟疑了一瞬,不自觉的身子向窗子外探了探。

见势,小丫鬟连忙几步上前越过孟妱一把将窗子合上了,可就在这时,间壁骤然传出一阵“咚咚”的门被撞击的声音,末了更有女子一声绝望凄厉的叫喊声。

与孟妱过往密切之人,本没有几个,只一瞬,她便听出了那是李韵的声音。

见她忽而向门外跑去,小丫鬟忙追了上去,孟妱已然跑至旁侧的厢房前,直向里头唤道:“阿韵!”

厢房内的动静小了一瞬,听见孟妱的声音,里面登时哭喊起来,“怀仪姐姐,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见屋内的女子果真是李韵,孟妱便伸手去推门,可推了几次就是推不开。

“你,你快将门打开!”

孟妱见这小姑娘方才的神色,便断定她定是知道些什么,便呵斥令她开门。但那丫鬟却丝毫未有动容之色,顿了一瞬,孟妱便转身欲向楼下走去。

行至旋梯口,她便被几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逼了回来。

“此事与怀仪郡主无关,还请郡主莫要插手,我等绝不会伤及郡主。”为首彪悍的男人沉着声音说道。

“姐姐!姐姐!”屋内再次传出李韵的声音,“混蛋,滚开!”

孟妱霎时被惊着,里面绝不止她一个人,她厉声对那男人道:“里面的可是肃毅伯府的二姑娘,你们小小酒廊可担当得起!”

那男人却置若罔闻,只双手握在身前,定定的瞧着孟妱。

眼见唬不住他们,孟妱只得用力去敲那门,可似乎是从里面锁上了,任她如何敲打都来不了。

里面又是“哗啷”一声响动,孟妱已是心急如焚,身子却倏然被人揽起,耳边传来他清朗的声音:“你先让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