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之终于松开了手,脸上却丝毫未有信服的意思,只自端起一旁的酒盅,一饮而尽。

大殿上丝竹之声不绝于耳,殿中花容玉质的女子们正轻歌曼舞,她与沈谦之却再未说过一句话。

少时,坐于殿内前座的二皇子穿着一身蟒袍举杯起身,上座的温贵妃瞧着欣慰的点了点头,接着便听二皇子贺道:“孙儿恭祝皇祖母福寿绵长活百岁,身体康健行如风。”

二皇子话说到一半时,沈谦之蓦然放下了手中的酒盏,拉起孟妱的胳膊便往宝华殿侧门走去。他步子迈的大,孟妱几近跟不上他,行至殿外,他终于放开了手。

孟妱被他抵在墙上,听着他低声一字一句清晰的对她说道:“待会儿无论听见里面什么动静,都不要进来。只在这待着,等着我。”

忽然间被他这一顿嘱咐,孟妱一头雾水,还未来得及去问,沈谦之便转身离去了。

孟妱这才注意到,不知何时这宝华殿外竟围了些禁军。她进宫数次,只见过些巡逻的守卫罢了,登时心内不安起来,转瞬想到嬷嬷与爹爹他们还在里头,不免担忧起来。可直觉却告诉她,沈谦之的话是该信的。

她就这么靠着红墙,定定的站在殿外,不多时,殿内响起嘈杂叫喊声,守在殿外的禁军训练有素的迅速冲了进去。

又过了许久,殿内的声音平息了下来,众文臣命妇在禁军的指引下缓缓走了出来,个个皆面如土色,惊魂失魄。

“沅儿,娘在这儿啊,不哭不哭,别怕。”杜氏拥着孟沅从殿内走出,孟沅不住的用帕子拭泪。孟宏延亦跟在身旁,轻抚着孟沅的头,耐心道:“有爹在的,倒这点子事也值得你吓的这样。”

孟妱并不知里头发生了何事,却见几个陪同进宫的官家小姐都娇柔的躲在父母怀中啜泣。

“怎的会出这样的事,当真是让人后怕。”不远处一个穿着文官官袍的男子也不由缓缓叹了一句。

孟妱怔在原处,不一会儿,听见殿内传出李嬷嬷的声音:“郡主!郡主!”

她瞥了一眼父亲与长姐的方位,见他们无甚大碍,便忙又跑进殿内去了。

李嬷嬷面色焦急,只围着大殿不住的找寻,孟妱忙远远的唤了一声:“嬷嬷,我在这儿!”她一面应着,一面跑过去接嬷嬷。

等李嬷嬷将她抱住,心下安定了下来,她这才注意到大殿中央有一片浓厚的血污。

“走,咱们快出去。”

她似乎都能闻见那血腥气,方才分明是丝竹交错的宴席,转瞬便成一片狼藉。

李嬷嬷揽着她出了宝华殿,正碰上了站在殿外的孟宏延三人。

“妱儿,没事罢?方才竟半天没寻见你,为父甚是担忧。”孟宏延上前两步说道。

“郡主与我们坐的远,还当您与几个公主一同被禁军护送走了呢。”杜氏在一旁跟着说道,似是在解释着什么。

孟妱抬眼看了一眼父亲,不知怎的眼眶红了起来,低声道:“我没事。”

一旁李嬷嬷满是皱纹的双眼,却直直的盯着孟宏延。

*

昭仁殿里的温贵妃惊得花容失色,伏在皇帝膝上直哭不止,“陛下,今日若不是臣妾日前引荐的那位少傅在场,茂儿只怕是凶多吉少。那贼人也忒狠心了些,竟敢在太后娘娘寿宴上行刺,实在是不将天家放在眼里,这样的人,合该碎尸万段才是!”

说着,美人咬牙切齿起来。

看着怀中哭的梨花带雨的贵妃,皇帝面色未动,良久,轻抚了抚她的鬓发,“朕知今日你与茂儿都受了委屈,此事更是惊扰了太后寿宴,朕自会为你们母子做主。”

如此这般安慰了一番,温贵妃的哭声方渐渐平息。

“陛下,臣妾今日实是后怕呢。”她说着,艳红的指尖轻拍着胸前,凤眼不住的往皇帝身上瞟去。

皇帝抓过温贵妃的玉手,她忙趁势倒在他怀中,枕着他宽厚的臂膀,良久,听他温声道:“贵妃今日受惊了,晚上朕再过来看你。”

温贵妃这才缓缓从他怀中坐起,用帕子轻点了点眼角,柔声道:“妾身今日失礼了,还望陛下莫要怪罪。”

皇帝轻笑了一声,道:“贵妃爱子心切,何罪之有?再说,茂儿也是朕的孩子。”

温贵妃听他如此说,面上这才有了些笑意,道:“方才宴会被搅的乌烟瘴气,实是晦气,陛下都未能吃上一口好饭菜。稍后陛下还要往奉天殿去,不若让臣妾现下亲自下厨去给陛下做些简单的小菜来。”

说着,温贵妃站起身来,就要去吩咐下人。

“你也惊着了,歇歇罢。朕晚上再来。”皇帝亦起了身,轻声的说着。

温贵妃唇角的笑意消了些,福身下去道:“臣妾恭送陛下。”

皇帝前脚走了,掌事的女史便进来回道:“娘娘,二皇子殿下还在偏殿等着呢。”

温贵妃轻叹了一口水,“把他召进来,罢了,还是本宫过去瞧瞧。”

果不其然,温贵妃走去偏殿时,魏茂整个人脸色煞白的坐在桌旁,双目无神,双手紧紧攥在一处。

见温贵妃走了进来,连忙上前哽咽道:“母妃,怎么办……怎么办?这事儿谁干的?老大?老四?!”

温贵妃理了理方才有些凌乱的发鬓,一径往里面走着,边冷冷的说了一句:“住口。”

“母妃……儿臣不想争储了……”魏茂语气中的哭腔愈来愈重,惹得温贵妃顿时停下了莲步,回身怒喝道:“茂儿!”

魏茂揪住了温贵妃的敞袖,几近崩溃道:“母妃,咱们停手罢,儿子不想当太子了……”

“啪”的一声,偏殿内猛得响起一个清脆的巴掌声,方才跟着温贵妃进来的掌事女史忙垂眸退了下去,合上了左右的门。

魏茂脸上登时现两道血印,瘫坐在了地上。

温贵妃见他这般不争气,挥开长袖蹲在他身前,揪起他的衣领道:“你哭什么哭!今儿是少了你一根胳膊还是少了你一条腿了,还是伤着你一根头发丝儿了?这点子事儿你便在这里哭哭啼啼,哪里有一点子男儿气概!”

“你可知老娘爬上这贵妃之位费了多少心血,保住你又费了多大心血?”

如今这个风姿绰约的温贵妃早已不是刚东宫时娇怯的小良娣了,伊始,她只觉在那东宫中,她的夫君不是她一个人的,君恩似流水。

但自打她怀第一个孩儿时险些被人算计的一尸两命,她才知,原来从来都是她妄想了,在这吃人的宫里,活着才是重要的。

“茂儿,听母妃的话,你必须要坐上这皇位,母妃会帮你,你外祖也会帮你,我们都在的。”

温贵妃见儿子已面色惨白,脸颊上又赫然两道被她长指划出的血印,心下的怒意早已散去,不免心疼起来,轻抚上他的脸,柔声道:“你不会有事的,正如今日一般,母妃总会让人保护着你的。”

*

出了昭仁宫,皇帝面上的柔情即刻消散不见,大太监姜贯忙命人跟了上去。

皇帝也不乘龙辇,只这么走着,良久,他缓缓道:“那丫头可安置妥当了?”

姜贯小步凑近皇帝,侧耳听着,答道:“派去的人还未来得及安置怀仪郡主,便让沈大人带出去了。”

皇帝忽而嗤笑了一声,连步子都轻快起来了,“这小子也算懂事。”

行至奉天殿后,沈谦之已在殿内候着了。

“陛下,臣已派人守在建章宫外,少傅晁嗣——”皇帝一入殿门,沈谦之便直入主题的说道。

晁嗣是数月前温贵妃找人安插进宫里给二皇子授课的少傅,他查遍了所有出入京城的记录,却独独漏了直入宫册的朝臣名单。且这位少傅在册文书注的是只通文墨的儒生。

今日在宝华殿上设计假意行刺二皇子时,温贵妃一声令下,他几招之内便令一名禁军高手当场毙命。

且他出入宫办差的记录与京城中的重大盗窃案发起时间全然吻合,若不是他无意间发现此人有些功夫,一时半会却是很难想到竟是宫内人所为。

这次大案引起了京城民心动乱,更是让圣上将大理寺卿都撤换了,而这换上来的人偏偏又与平阳侯有些牵连。这倒让他不禁怀疑,这原本便是温贵妃看上了大理寺卿这个位置。

此事牵连至后妃皇嗣,即便已证据确凿,他仍是不敢轻易动手抓人。

“若已有铁证,便动手罢。”皇帝不疾不徐的坐回龙椅,淡淡的道。

“方才趁宴席期间安排下去的人来报,已从少傅住处寻得了赃物,证据确凿,”沈谦之回道,他迟疑了一瞬,继续道:“只是此事,温贵妃那里……”

皇帝轻敲了敲桌子,虽说打草会惊蛇,可蛇这如今到底是该惊一惊了。

“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臣遵旨。”

沈谦之从奉天殿出来,就即刻赶去了宝华殿,届时孟妱正同孟宏延等一齐往外走去。

见沈谦之来了,孟宏延先停了下来,笑道:“嘉容来了。”

沈谦之的墨眸却直直的锁在孟妱的身上,直接道:“见过岳父大人,前阵子诸事缠乱便无暇来接怀仪,今日,可否让她与我一同回沈府去?”

方才沈谦之在大殿上的厉害孟宏延亦看在眼里,忙道:“妱儿既是你妻,夫妻间闹闹别扭也是寻常,今日便有为父做主,妱儿听话,回去罢。”

沈谦之字字说的坦荡,却不像是在假装些什么。

这一刻,孟妱觉着,他似是根本不知她给的和离书一事。

见孟妱沉默不语,杜氏扯了扯孟宏延,便催着他先行离开了。

“我已派人将李嬷嬷送回沈府了。”沈谦之自己都不曾意识到,他说这话带着浓浓的威胁之意。

一句话,便捏住了孟妱的软肋,若说从来他与她只是疏远和淡漠,但自那事发后,一向谦谦君子的人,似乎越来越恶劣。

“好。”她终是松了口,淡淡说了一句,便跟着沈谦之走向宫门外。

坐在轿子中,沈谦之一直缄默不语,他在等孟妱开口,她对自己这一番算计便打算连一个解释都不给么?

一阵沉寂之后,在他终忍不住要开口时,听见身侧之人声音低缓的说道:“我愿意和离,上回的和离书,烦请大人重写一份。”

第24章 和离(三)

暖香苑。

主屋内里间燃着两支缠枝烛灯,外间有三盏珊瑚木座屏式桌灯,将整个屋子照的通明,孟妱坐在榻沿瞧着近处站着的沈谦之,却仍觉着她瞧不清沈谦之的脸色。

自打出宫回了沈府,她与沈谦之便一直这般僵持着。

“怀仪,你如今知道要躲了?三年前算计之时,可有想过今日?”沈谦之站在不远处的妆奁前,声音低沉的质问着。她竟这般将婚姻之事当作儿戏,将他耍的团团转。

在沈谦之面前,她便是一个十足的恶人。这三年来,她将沈谦之与自己一同锁在一座牢笼中,她原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足够爱他,终有一天他们能如寻常夫妻一般恩爱。

她求的从不是一时的贪欢,而是与他白头厮守。

但上天似乎总是公平的,李萦回来了,沈谦之也恨上了她。

“大人想要如何……”灯盏的照映下将孟妱的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暗影,她淡淡说着。

沈谦之眉宇微微拧起,瞧着她神色淡漠,不知怎的腔内怒意腾升,倒是他在逼她么?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肠,才能在这时如此淡然抽身。

“想要和离,不可能。”

沈谦之松了松衣襟,便向外间走去。

孟妱粉拳攥的紧紧的,心也跟着提了上来,余光瞥见眼前的暗影终于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只觉着甚是疲累,方要起身除簪更衣时,屏风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片刻,沈谦之换上了一身灰朦亵衣,大喇喇的走了进来。

看着他向榻上走来,孟妱不由得想起了他们上回的纠缠,下意识的站起了身,坐去了铜镜前。

沈谦之已躺在了外侧,再明显不过,他今日要在这里过夜。

孟妱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慢吞吞的卸着钗环,良久,瞥见他已合上了眼,孟妱暗暗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