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 疏儿行至营中, 沈羽正独自坐在帐篷外头, 右臂缠着厚厚的绷带就这样卷着袖子,左手提着一个酒袋子, 正往自己的口中灌。医官嘱咐了不可饮酒,可这右臂上的疼痛扰的她烦躁,心里的事儿也弄的她头疼,便也懒得去管医官的嘱托, 好在这大宛的酒烈,喝一两口就觉得眼前晃悠, 连疼痛都少了许多。但见黑暗中一个瘦削的人影走近,想站起来, 却又因着双腿酸疼慢了片刻。

疏儿走到沈羽身前,弯下身子看了看沈羽, 倒是低声问了句:“沈公可还好?”她说着,看了看沈羽的右臂,叹了口气:“真是可怜。都是怪我, 害你受了罚。”

沈羽只道:“疏儿姑娘怎的又来此处?”

疏儿吸了口气:“来寻你营中医官。宫中的两位医官都守在王子亦殿中, 公主昨儿一晚上都没怎的睡好,黄昏时分才睡过去, 我摸着她的头又有些发热, 只能来此寻医官了。”

沈羽呆了呆, 欲言又止, 旋即微微点头:“医官应在帐中。我找人去寻他来吧。”

疏儿本还等着沈羽问上一两句公主怎样的话, 可她一直等到那医官提着小箱子匆匆赶来都没等到沈羽再说一句话。她也不说话儿,带着医官便转头就走,一路上心中不住腹诽:好你个沈羽,难为公主为了你担心一夜都没怎么睡,此时还发了热。你竟连一句话都不说不问,临走了竟连个嘱咐的话都没有,早知如此,我做什么还要亲自来营中寻医官啊?

她便这样一路噘着嘴带着医官回到殿中,引着医官进了房,那医官下跪磕头,面色惊慌的跪在地上不敢起来,只是趴伏着问道:“公主,哪里不舒服?”

桑洛懒懒的靠在窗前的椅子上,满面疲惫的说了一句:“哪里都不舒服。”

这医官惯了在军中诊治,此番也是头一遭替公主诊病,听得桑洛如此说,心里更是打鼓,连声音都带了颤:“小人,小人为公主诊治。”

言罢,便微微起身,跪着一步步凑到桑洛脚边,弯着身子低着头,双手平伸举过头顶:“小人,为公主请脉。”

桑洛神情恹恹的半闭着眼睛,伸了右手放在医官手上。待得医官诊过了脉,才又道:“怎样?”

医官复又磕头:“公主本就有咳喘症,不能受凉。若小人猜得没错,公主这两日,受了寒,且……”他停了停,似是不敢再说。

桑洛却道:“无妨,你说。”

“且心中有事儿,郁结在胸,发不出来,和体内寒气交杂在一起,加之睡的太少,便发了低热。”医官说着,趴伏在地:“小人多言了。”

桑洛轻叹一声:“起来吧。”

医官这才起身,双手交握站在桑洛身前:“小人开个清热舒气的方子,或可缓解。”

桑洛听着他说,目光却定在他双手的袖口上,那淡蓝色的衣袖上分明的沾着零星的血迹,不由得皱了皱眉。疏儿站在桑洛身边,瞧着桑洛面色难看,随着桑洛目光瞧过去,当下不满意的低声斥责:“你可真不小心,带你来为公主诊治,你这衣服上怎的还沾着血?”

医官但听疏儿如此说,面上大惊急忙又跪下身子不住磕头:“小人有罪。小人是来前刚为沈公伤口上了药,还未来得及换衣,公主恕罪!”

桑洛没说话,那眼神还是停在他那一双袖子上,疏儿却道:“上药就上药,怎的还沾了一袖子的血,还敢骗人?别给你自己开脱!”

医官把头在地上磕的砰砰直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实是沈公那伤口因为淋了大雨,外头的一些皮肉都坏死了,需要割下来,不然,蔓延整条胳膊,这胳膊就废了。小人所言句句属实,实在不敢欺瞒公主!”

桑洛的眉头在听得医官说道“割下来”三字之时便不自主地跳了跳,瞧着瑟瑟发抖的医官,许久,轻声说道:“疏儿,带他下去写方子吧。我有些累了。”

医官听得这话,如获大赦,口中不住叨念:“谢公主”三字,手忙脚乱的收好了东西,跟着疏儿到了外头厅中,疏儿拿了方子瞧着,却又问道:“你方才说,沈公的伤口皮肉坏死了要割下来,听起来可真吓人,”说着,对着医官挤挤眼睛,悄声道:“你告诉我实话,我不禀明公主。”

医官面色一紧忙道:“小人说的句句属实。千真万确。”

“那……”疏儿一双眼睛死盯着他:“割了几斤几两肉?那岂不是要大喊大叫疼的四处乱跑呀?”

“疏儿姑娘说笑了,哪里有几斤几两,只是边沿上一些翻起来的肉。疼是极疼的,不过沈公真乃英雄少年,不喊不叫,只是闷哼几声,也就过去了。”医官将笔墨收拾好,对着疏儿躬身一拜:“小人告退。”

疏儿也没理会他,把那方子交给门口侍从,转而又进了屋子。却见桑洛还坐在窗前发呆,快走两步拉了拉她的手:“公主,再去睡会儿吧。您昨儿一夜都没怎么睡。”

“问清楚了?”桑洛没答她的话,只是抬眼瞧着她。

疏儿抿嘴一笑:“公主又知我问了什么?”说着便瞧见桑洛那眼中嗔怪的意思,急忙又道:“问过了,确实是割了肉,不过那医官也说了不妨事儿。还夸沈公真乃少年英雄,那么疼的事儿,只是闷哼了几声就算了事儿。”

“你方才去营中,见着他了么?”桑洛看着疏儿,幽幽问道。

疏儿想到此事便叹了口气:“瞧见了,确是右臂又重新包了包,可总觉得他与之前不太一样。”说到这儿又住了嘴,心里头想着如今公主身子不适,若是同她说了这事儿,会不会心情不好,身子更加不舒坦了,这样想着,又叹了口气道:“确是没什么精神,我当下还奇怪,现在听了医官的话,想明白了,估摸着,怕是疼坏了才会如此吧。”

桑洛瞧着她,却总觉得疏儿有话未讲,复又追问:“是怎样的没精神?”

“就是……”疏儿眉眼一垮,轻咬着嘴唇想了想:“就是不爱说话。好似不太想理我的样子。”她知自己骗不过桑洛,只得低声又道:“不瞒公主说,我瞧见沈公,他问我来此地做什么,我说公主身子不适,宫中医官都在王子亦处,是以来寻营中的医官。他只是让人带了医官来,旁的话一句不说。”她说话间便瞧见桑洛的面色暗淡下来,急忙说道:“公主也不必忧心,想他昨日淋了雨,今日又被医官割了肉,定也没休息好心神恍惚才会如此……”

“他是怪我了吧。”桑洛低叹一声:“他定是怪我,没去向父王求情,禀明事情始末。”说着,摇了摇头,面上尽是失望落寞,胸口一阵憋闷,又轻轻咳嗽起来。

疏儿匆忙说道:“公主,您可别这样想。沈公那样的榆木脑袋,他会生谁的气呀,况且他更不敢生公主的气。他定是伤口疼的晕啦。”说着,轻轻推开窗户,又笑:“公主你瞧,今日雨停,天上的云也开了,”又把头往外探了探:“今夜月色真好。”

桑洛却没甚心思去瞧外头的月亮,只觉得自来大宛之后事情越来越多,身子又越来越差,本因着与沈羽的事儿心情好些,可如今却忽然又变了这样。伏亦也不知现下怎样,这些事儿萦绕心头久久挥之不去,她不由得叹了一声:“疏儿,我想回去了。”

疏儿愣了愣:“回去?公主是想回返皇城了?”

桑洛微微点头:“王兄眼下重病,我又放心不下。虽只有短短数日,可我在此处实在憋闷的厉害,再如此下去,”她惨然一笑:“我都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

“呸呸呸……”疏儿蹲下身子一双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桑洛:“公主可别乱说。王子亦有咱们最好的医官守着,定然没事儿。公主今日的咳嗽也比昨日少了许多,明日一定大好了。您若想回去,疏儿便陪您回去。”

桑洛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子:“疏儿,让侍卫备马,我想去外面走一走。”

疏儿大惊失色:“备马?公主,您刚好些,药一会儿就煎好了,您喝了药赶紧休息才是真的。若您想出去,明日好些了,疏儿陪您……”

桑洛摆了摆手,却道:“你说的也是,那便陪我到亭子里去坐坐吧。我在这房子里,憋得实在难受。”

疏儿拿了披风给桑洛披上,提着灯笼随着桑洛来到那亭子之中,夜中微风夹杂着几日大雨带着的泥土气息,桑洛站在亭中,闭上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终觉得心中郁闷舒爽许多,在边沿的长座上坐下,侧过身子右臂随意的搭在木栏杆上,看着这月色之中的花花草草,轻轻撩了撩额前的碎发:“如此美景,若有琴声相伴,便更好了。”

疏儿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公主的琴声才是天籁之音,不若我去将您的琴取来?”

桑洛终于淡淡一笑:“好。我在此等你。”

疏儿走了两步,却又回返,不放心的说道:“公主,我让那边儿的皇城卫过来吧。”

“四处都有皇城卫巡守,我还能丢了怎的?此处又不远,你去吧。”桑洛靠在栏杆上,目光瞧着那空中月亮:“今夜的月亮,真好看。”

疏儿想了想,便快步离去。走到皇城卫进前,交代了几句,瞧着那两个皇城卫走到亭子边儿上,这才放心的去寻桑洛的琴去了。

**************

伏亦殿中,渊劼端坐在正厅内,座下医官磕头拱手,神色复杂:“吾王,小人二人日夜诊治,眼下……有了结论……”

渊劼眯着眼睛死死看着他:“说。”

医官舔舔干裂的嘴唇,复又拱手:“王子亦,是中了毒。”

“毒?”渊劼眉毛一皱:“什么毒?”

“这几日,小人观王子亦之病状,此症状与医典中记载的一种病状极其相似,是以,小人推断,王子亦中了陀罗芳。”

“陀罗……芳?”渊劼不明其意:“这是什么?”

“是一种失传已久的□□。医典中有云,七十年前,曾有人中了此毒。之后,便再没有过……”

渊劼面色阴沉,许久说道:“此毒,可有解?”

医官慌忙磕头:“小人,已日夜调配解药,可……可还需些时日……”

渊劼怒道:“我只给你两日。两日之后,你若配不出解药,便提着脑袋来见我吧!”言罢,起身便要离去,便在此时殿中冲进一人噗通跪落在地。

渊劼一惊,但见竟是疏儿,眼瞧着疏儿头发凌乱满面泪痕神色惊慌便是心下一沉,但听疏儿跪地哭道:“吾王,不好了,公主……公主被人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