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妩也不着急,就坐在桌案后一手托腮,一手清茶慢慢品着。等半盏茶过去,杜若回来了,脸上带着未消的怒气,临进门的时候深吸一口气才在见到蔡妩时尽量显出一派淡然。可是到给蔡妩回话时,怒气又忍不住夹杂在话语里:“姑娘,按照您的话给李夫人传话了。可人家李夫人说:我是老爷房里伺候的。人家根本不来!”

蔡妩挑挑眉,端着茶杯饶有兴趣地反问:“噢?真的不来?”

杜若咬着牙恨恨地说:“何止不来,人家连还抬出姑爷来堵杜若的嘴呢。”

蔡妩听完笑得眉眼发弯,手中茶杯一放:“叫卢氏来。怎么说这个洒扫上的丫头也是当年她举荐的。这会儿不通规矩,也该找她。”

杜若绞了绞帕子,一步一跺脚地出门了。

等卢氏进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满脸不愉的蔡妩坐在桌案后,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卢氏原本就被杜若叫自己时的不善语气闹得心里发慌,这会儿见到蔡妩表情更是忐忑:不是说有两个月时间吗?难道夫人这就要兴师问罪?

这么想着卢氏不由有些腿软,身子慢慢矮了下去,开始开口求情:“夫人,老妇人如今……”

蔡妩似有些惊讶地看看她,收了一脸怒容,不明所以地说:“卢妈这是在干什么?赶紧起来。今儿叫您来没什么要紧的,您大可不必紧张。蔡妩就是觉得您是府里的老人,想问您一些规矩罢了。”

卢氏听了舒了口气,手撑着地面缓缓站起身来,低着头说道:“不敢劳烦夫人下问。夫人有什么话尽管说就是。老妇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蔡妩笑笑,轻轻地开口说:“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就是想知道,新妇入门第二天,侍妾是不是要给新妇奉茶?”

卢氏一愣,像想到什么一样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头也比刚才低得更厉害:“是。”

“那要是新主母那会儿没工夫喝侍妾的茶怎么办呢?”

卢氏声音发紧:“那自然该找另外时间让妾侍伺候奉茶。”

蔡妩点点头,然后苦恼地跟卢氏说:“要是没有这杯茶可怎么办?”

卢氏愣怔,似乎有些不明白蔡妩说的是什么意思,但是想想蔡妩身上的情形,貌似两个妾侍还都没来得及奉茶这一说:这自然也是她内院管事的失职。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那就换个问题吧。卢妈,妾侍平日里要怎么对待主母呢?”

卢氏哑口:她那外甥女好像从新妇入门第一天起就没有到跟前伺候过。虽说孙氏也一样,但是孙氏那时候是被蔡妩禁足了呀。她那外甥女却是被她授意不在新夫人面前乱晃的,因为那会儿老夫人病重,府里乱的很,新夫人明显就不喜欢她们,谁知道会不会又借机发作人呢?可是今天蔡妩问起她才想到,好像从老夫人过世,她外甥女也没有来跟前伺候过,这就有些不懂事了。

“卢妈,刚才我让杜若去跟李夫人说了这事,可李夫人好像有些不太情愿。我瞧着您也算她的长辈,要不,您去说说看?”

卢氏听了忙不迭的点头:她巴不得去赶紧敲敲她外甥女的脑袋呢。这新夫人是你能得罪的吗?你账目补完了还是你心眼儿长齐了,怎么轻重事分不清,你这么做不是存心让人夫人难堪吗?她能饶了你才怪。

结果果然不出卢氏所料,她这个外甥女真的是没什么脑子的,她竟然能在杜若前脚走了以后她后脚就跑去郭嘉书房告状。结果郭嘉那会儿不知道在忙什么,根本没让她进书房,只柏舟出来问明缘由后给郭嘉回了话。郭嘉也不知道听没听的进去,边拿笔写写画画,边随口说道:“既然夫人要,那就让卢妈送过去吧。”柏舟原话不动的转述给李夫人,李夫人听完又眼睛含泪,要掉不掉,看上去煞是可怜。

卢氏寻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面:她外甥女拿着帕子,掩着半边脸呜呜的哭;柏舟在她跟前扎着手,满脸为难地想她离开。看样子,柏舟已经是好话说尽,就差给李氏作揖磕头了:“李夫人,柏舟求您了。您别哭了成不成。先生这会儿真的在忙,您再这么着,吵到先生,受苦的可是小的了。”

李氏根本没怎么听,兀自哭的认真。卢氏见此,深吸一口气,几个箭步过来,一把拉了李氏,冲柏舟歉意地笑笑:“难为你了,柏舟。赶紧去老爷房里伺候着吧。我去带李夫人见见夫人。”

说完忽视掉柏舟一脸感激解脱得救赎的表情,低下头,拉着李氏就往前走。

李氏挣扎了几下没挣脱,也就跟着卢氏一道往蔡妩理事的前厅去了。到了那里见到正襟危坐的蔡妩,本已经收住了哭声的李氏帕子一扬,眼看着又要哭出来。一边卢氏赶紧暗地掐了她一把,趁着人一愣的功夫,拽着她一起跪倒在蔡妩跟前:“卢女给夫人请罪。”

蔡妩眨眨眼睛:“卢妈这是何意?怎么好端端请罪?”

卢氏不太放心地松开抓人的手,警告地看了李氏一眼,才对蔡妩回复说:“卢女管教不严,外甥女不懂规矩,怠慢了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蔡妩眉一挑,扫了眼李氏红红的眼眶,没来由想起孙氏的那些话:“夫人以为李莲真的那么爱哭吗?”“只要哭着,公子那头是甚么要求都能答应她。”蔡妩心头不知怎么就冒出一阵火气,冲着李氏皱了皱眉,却不发一言。

卢氏一看蔡妩反应,赶紧说道:“夫人,从明日起,李氏就早晚问安,来伺候夫人。”

李氏听了张张嘴,被卢氏瞪了一眼,把话又吞了回去。

蔡妩看着这互动不禁心里冷笑,只是脸上却越发温和:“去见过老爷了?”

卢氏一愣,李氏却实在地点点头。

蔡妩眉头一挑,嘴角含笑:“老爷怎么说?”

“老爷说……老爷说……”李氏重复了两次也没说出郭嘉到底说了什么,就又开始哽咽起来。卢氏懊恼地看她一眼,一咬牙回答:“老爷说夫人若是要,就让老身给领过来。”

蔡妩看着一旁梨花带雨的李氏,眉头皱得更紧了:李氏平日也就中人之姿,不过她哭起来倒有几分看头,怪不得求人时候会哭,这也算是展现最美的一面?只是这一面看在蔡妩眼里觉得无比晦气。

“谁说我还要她伺候了?怠慢了主母就这样轻易放过,岂不是太不把我当回事?您说是吗,卢妈?”

卢妈本能地觉得事情不妙,只好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夫人想如何惩处?”

蔡妩眯眼笑了笑,吐出一句让杜若惊诧,卢氏呆愣,李氏僵住的话:

“逐出府去。”

卢氏愣了好一会儿,才僵笑道:“夫人……夫人是在开玩笑吧?”

蔡妩却收了笑意,一脸正色地说:“卢妈觉得蔡妩是在玩笑吗?前有亏空账目,中饱私囊;后有纠缠家主,怠慢主母。这样的罪责若不惩处,蔡妩如何堵得住悠悠之口?若不从严处罚,人竞效之,蔡妩如何管得住郭府众人?”

卢氏闻言,张张口,却不知如何替外甥女分辨。李氏也在僵过之后,反应过来,视线在卢氏和蔡妩中间来回扫了扫。最后擦擦眼睛,猛然抬头看向当家主母的方向,抬着下巴问道:“你逐我出府是因为我碍了你的眼?”

蔡妩站起身,掸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声音清冷:“你觉得你够吗?”

李氏忽然站起身,手指着蔡妩,声音尖利:“我就知道你容不下我。是不是孙榴那个女人在你面前嚼舌根了?你们联合起来对付我!”

蔡妩冷笑一声,转看向已经被自家外甥女举动吓得大惊失色的卢氏,不疾不徐地说:“卢妈,可看到您家这位姑娘时怎么对待主母的了?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卢氏先是脸色灰败的跪坐在地上紧接着就站起身一把捂住李氏张口欲言的嘴,给蔡妩勉强低头行了一礼后说着:“老身……老身管教无方,这就带她下去。”说完卢妈就不管李氏挣扎,连拉带拽的把人弄了下去。

看着两人拉拉扯扯走远的身影,蔡妩想打了一场仗一样,颓然地坐在桌案后。

杜若担忧地看看蔡妩,最终禁不住问道:“姑娘,您这么做是不是有些心急了?”

蔡妩以手撑额,支在桌上,苦笑了一下说:“是啊。是心急了。看到她那双潸然欲泣的眼睛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按照计划一步步来。她比孙氏更像一根儿刺,扎的人心里难受。”

杜若轻叹一声,伸出两根手指:“可是姑爷那边……您可是一上午就打发了他两个妾侍。姑爷会不会因此责难您?”

蔡妩拿手捂住脸,良久摇摇头,给了一个苦涩的答案:“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会如何反应。”说完蔡妩沉默一阵,几个深呼吸后转脸对杜若说:“杜若,去拿笔墨丝帛来吧。”

杜若先是皱皱眉不解地看了看蔡妩,接着想到她要干什么一样,倒抽一口凉气,一把抓了蔡妩的手说:“姑娘,您想干什么?”

蔡妩安抚地拍拍杜若:“去吧。把我柜子里的金锁也拿来。”

“姑娘……姑娘,您可想好了,您喜欢姑爷不是吗?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不是吗?您用不着如此,万一姑爷……那就没有一丝回旋余地了。”杜若开始语无伦次的劝解。

蔡妩摇摇头,闭了闭眼睛说:“所以我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欺瞒他。赌一把吧。杜若,陪姑娘赌一把吧。”

杜若久久地望着蔡妩,见蔡妩没有丝毫改主意的念头,只好一步一回头的走向外面去拿笔墨。

----------------------------------------------------------------------------------------------------------------------这天傍晚的时候,郭嘉在写完时策,眼盯着地图看了一下午以后,正头昏脑胀想问柏舟蔡妩在干什么时,柏舟忽然面色古怪地来到郭嘉跟前说:“先生,主母来了。就在门外。”

郭嘉揉额角的动作一顿:蔡妩从嫁入郭家就从来没来过郭嘉书房,是什么事这么着急见他?

“就她一个人?”

柏舟点点头,确定的说:“就主母一个。而且主母还拿了托盘。”

郭嘉乐了,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跟柏舟说:“让你主母进来。你就别跟着了,在外头候着就行。”

柏舟点头应诺出去,心话说:看主母那架势,您就是让我待书房我也绝不愿意陪着。

蔡妩则是在柏舟传话以后,直接端着托盘进去。

郭嘉见她来时,长眉一挑,眼角带笑,正想逗逗蔡妩,却还没等说话就见蔡妩冷不丁冲自己行了一礼。

郭嘉愣了愣,语带笑意地问:“慧儇这是怎么了?”

蔡妩低着头,尽量不让自己去看郭嘉的眼睛。狠了狠心,咬着后槽牙说:“妾身特来请罪。”说完把托盘上覆着的盖巾一揭,下面丝帛上右侧打头三个大字:和离书,立马映入郭嘉眼帘,把他看得一时愣怔,没有反应过来。而和离书旁压着的是当年订亲时送入蔡家那把金锁。

郭嘉眼睛眯了眯,退后一步上上下下打量了蔡妩一周:“慧儇这是何意?”

蔡妩咬咬唇,终于还是说:“妾身今日逐走了两位如夫人。”

郭嘉眉一挑,低头看着蔡妩发旋回复了一声无意义的:“哦。”

蔡妩似乎对这个反应有些不太明白意思。皱皱眉,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想的话就算在脑海里过了千百次,可一旦真的到了嘴边,还是觉得心里会发抖,会打怯,会不由自主地想推后。

倒是郭嘉在“哦”完那一声以后,拿手点点托盘:“所以,这是何意?”

蔡妩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住托盘,几乎用尽一身气力地回答:“自是请罪之物。”

郭嘉呵笑一声,收回手看看四周,声音压低,上前两步就在蔡妩耳旁说道:“嘉听说过负荆请罪,这手捧和离书请罪的,嘉还是头一遭见识。夫人当真让为夫大开眼界。”

蔡妩脸色开始泛红,但思路依旧清晰:“所以如何处置全在夫君一念之间。”

郭嘉站直身子,把托盘自蔡妩手中接过,然后不出意料地看到蔡妩脸色变白几分。郭嘉盯了盯盘子里的和离书和金锁,收敛起平素的漫不经心和经常挂在嘴角的笑意,直视蔡妩问道:“我很重要?”

蔡妩手藏在袖子里,紧攥成拳头,抬着头与郭嘉对视,一字一句答得分明:“昔日冠军侯北击匈奴,燕然勒功。国之寸土尚丝毫不让外虏,况妩之夫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蔡妩之夫君亦不容他人染指分毫。”

郭嘉呼吸一滞,静静地看了蔡妩好一会儿。蔡妩被他看得脸红,却依旧犟着不肯低头。然后郭嘉忽然转过脸,有些掩饰地轻咳一声,拿起托盘中和离书皱皱眉:“这是谁写的,真难看。还是烧了吧。”郭嘉直接把和离书伸到了灯上,等完全着火以后,才给扔到了火盆里。

一直盯着郭嘉的蔡妩在他的举动不由狠狠地握了握拳头,心里长舒一口气。差点儿就要兴奋失态地叫出声。接着蔡妩有些忘形地挂了一丝傻笑:因为她眼见地发现,刚才灯下的郭嘉,似乎脸红了。

蔡妩正想为自己这个发现暗地里捂脸尖叫几十声,就听郭嘉没头没脑来了句:“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蔡妩大脑立马当机:他怎么忽然来这么一句?太破坏气氛了。但是郭嘉下面的举动让蔡妩马上忽视了这个小抱怨,转而全身冒粉红泡泡。这人在烧了和离书以后直接拿起金锁,移步到蔡妩身后,在环过蔡妩脖子后,边合挂链边说:“还是你带着好看,别摘了。”

蔡妩不争气地红了脸。声音转轻:“哎,我不是在开玩笑的。”

“什么?”

蔡妩转身看向郭嘉,一脸认真的重复:“我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你将来要接新人进府的话,除非把我休了,不然,你纳一个,我赶一个;你纳两个,我逐一双。”

郭嘉闻言低声地笑,等笑得蔡妩有些挂不住要发毛的时候才轻咳几声止住,声音低沉:“如此凶悍,除了郭某,谁还敢要?”

蔡妩脸“轰”的一下红了,小心思也开始雀跃不已:这可是他头一回正面回应她,怎么可能不让她兴奋难耐。她脑子打了两个结以后,忽然反应过什么来,抬眼看着郭嘉,一脸愧疚表情:“啊,你刚才说什么?你饿了?坏了!我今天下午忘了跟厨房吩咐菜式的事了,啊,我要去赶去前厅看看。”说完就像阵风一样从郭嘉眼前刮过,而门口柏舟更是只来得及听到一句:“回书房伺候你家先生”就发现吩咐这话的人已经在几步开外了。

柏舟眨眨眼,闭上微张的嘴巴,转身回去书房。就见他家先生抱胸斜倚在书房门框上,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笑意,眼睛看着他家主母消失的方向。柏舟望望那边,再看看这边,不明所以的问道:“先生,您碰到什么事了笑得这么……呃……柔和?”

郭嘉看了柏舟一眼,手指着一个方向,淡笑道:“可以与你家先生福祸与共,共赴此生者,唯她一人耳。”

小柏舟皱皱眉,似乎没太明白:先生和主母,原本不就是夫妻吗?先生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却听那头郭嘉开始有些遗憾地慨叹:“得此幸事,当浮一大白。可惜时有不允,柏舟,你还是给先生拿杯白水吧。”

柏舟满脸黑线,一时无语:果然不能跟先生太正经,刚才那个淡笑着一脸柔和,说话又高深莫测的先生肯定是他错觉!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