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很小的时候,我想成为一个上天入地的英雄。肩戴披风、威风凛凛地站在高楼上俯视都市。我幻想成为城市背面的守护者,我幻想着能够拯救世界。

后来,我上了学校。知道世上没有超人、也没有英雄。于是我的梦想就是成为总裁,以后赚很多很多钱,每天都带着亲人朋友环游世界。

再后来,我希望娶一个女人,安安稳稳度过余生。

而现在,我什么梦也没有了。

身后是一场大火,手里拿一把斧头。

鲜血从斧头的尖端处滴下,悄无声息地融入土地。街道还是整洁的,一点也看不出曾上演了一场屠杀。

血液与尸骨都融入土地里,它们回到了它们本该呆在的地方。如此说来,他也没有杀人,只是将它们送回家而已。

就连这场大火,也是赠予理想的葬礼。幻想的死亡,由幻想的火焰烧尽是再合适不过的结局。

可它们还能够回家,自己呢?

他的家在哪里?他的坟墓又在哪里?

李铭松开手,斧头也融入土地,宛如冬日的第一场细雪花。

他看到了一栋屋子。那是他与恶魔签订契约后买下的房子。

李铭推开门。

从天窗投射至地面的光线明亮神圣。那像是教堂神像张开双翼而赠予信徒的礼物。然而对于恶魔而言,是致命的火焰吧。

这令他想起与博瓦迪亚相见的情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他却看到了光。

光亮一闪而过,李铭不禁被晃了些眼。等光亮散去,台阶上出现了一个人。

他穿着红白相见的运动服,头戴一顶运动帽,充满了少年气。

不是他期待的结果,却无疑是十分合适的结果。

“这里是?”他问。

“我的家。”李铭回答。

“你是?”

“我是李铭。不是你认识的李铭,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杨怀朔看到他遍及全身的血迹,说道,“看上去并不像是普普通通的人类。”

李铭也跟着回看自己身上的血,可他丝毫不在意,只是耸耸肩。“这些不是人类的血。虽然我确实杀了许多人没错。”

“杀了许多人,却还说自己是人吗?”

“善人有善人的活法,恶人也有恶人的活法。”李铭坦然地笑着,“我不会为我的所作所为去辩解。但这些确实不是人类的血。”

“那是谁的?”杨怀朔问。

“梦。和理想。”

“和我想象的不太相同。”

“每个人本来就是不同的。”李铭说,“我总是以为自己快死了,可我又总是没死。一次、两次、三次……人活着总要做些什么,因为人迟早有一天会死。所谓幸福,就是在死前把自己想做的事做完。我没有在死前把事情做完,我也没有在死前放下一切,所以我死不了。”

李铭环顾着四周的大火,它们没有温度,也没有声响。“快被烧死的时候,我想我还不能死,我要找到真相、我要报仇。于是我活了下来。”

“被你射杀的时候,我想我不能死,因为我的仇还没有报。不仅如此,我的仇人更多了。于是我活了下来。”

“最后世界毁灭了。我依然没有死去。我还活着,可所有人都认为我死了。他们眼中的李铭,不是我。”

提到“射杀”时,杨怀朔目光闪烁。“我杀了你?”

李铭笑了几声,“是啊。不过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外面的世界已经被毁灭过一次,它又重生了一次。在被毁灭的那个世界,你爷爷找到了我。他发现我是散布病毒的罪魁祸首,他找到了我、也找到了懒惰的宿体,差点一把火烧了它们。可是他失败了,我杀了他,然后赶来的你又杀了我。”

“所以我才觉得,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你,真是个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事。”

杨怀朔说,“对我来说,倒是一头雾水。”

“你不是喜欢探案吗?侦探的工作就是找出真相。在线索已经全部给出的情况,还要通过犯人自白了解前因后果,那就是三流推理剧了,对吗?”

“说的也是。毕竟谁也无法保证犯人会诉说真实。作为侦探的主人公怀疑线索、怀疑嫌疑人,最后却不会怀疑犯人的自白,真是非常奇怪啊。”杨怀朔回道。他举起了枪,作为杀死人类的工具,枪就足够了。

李铭平静地对着枪口,“你要杀我?”

“没错。”

“侦探不可以是犯人。”

“所以现在我不是侦探。”杨怀朔手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我不是合格的警察、也不是合格的侦探,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如果杀死你是唯一能出去的方法,我会照做。”

“即使那可能又是一个谎言?”

“做了可能会得到一个谎言,而不做只会得到真实。”

李铭讽刺一笑,“是谎言。你没有看见法庭外的景象么?大街上全是人类的尸体,世界已经濒临毁灭了。就算杨苏棣被判无罪,他也无法活下去。这是场早已注定结局的审判。但你不扣下扳机的话,你还可以留在这个幻想乡,做你的梦。”

“不,不一样的。”杨怀朔说,“至少我可以跟爷爷一起去死。我们谁也不会被丢下。言语、行为、世界都可以由谎言构成,却唯独一样他不会欺骗我。”

“那是什么?”

“心。”

“心是什么?”

“我所拥有之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咳咳咳——”李铭笑得咳嗽出声,他手中突然出现一把与杨怀朔手中一模一样的枪。他笑得疯狂、面目扭曲,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没想到,最后理解我的人竟然是你。”

杨怀朔也露出一点笑容,那笑里带着七分平静、两分讽刺以及一分苦涩,“如果我们能想到,我们就不是人了,而是神。”

李铭平静下来。“神明是真实存在的吗?”

“只有神知道。”

“我会死吗?”

“我不知道。”

在神眼里,他们大概是如同被关在一个杯子中的蚂蚁吧。无意义地挣扎、无意义地发泄、最后还是会按照固定的轨迹生活。

但神并不知道,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无意义的。

他们的憎恨、愤怒、呐喊、绝望、痛哭均非无意义之物。

它们都是心存在的证明,是自己活着的证据。

他们一同扣下了扳机。

而这也是世界终焉的最后哀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