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否是眼前的情形太过震惊,小院口子的整个空气都仿若凝滞住了。

陈大伯和陈大娘沉默着都说不出话来。

而薛青掌中黑色的小鱼沉在水底,鱼肚皮紧紧贴着薛青的手掌心,整只小鱼安静无比。

连半透明的鱼尾巴几乎都要垂下来,看着有些难过。

“这这这……!”

陈大伯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从嘴中吐出几个字来。

“青青啊,现在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哇。”

陈大伯踌躇着复又开口,面色为难,还以为薛青是为了逗他开心用这个来哄他。

倒是陈大娘意外的沉默着没有说话。

“不是的。”

薛青无奈地说道。

其实他也预想到陈大伯和陈大娘的反应。

二蛋大概因为突然觉醒妖力变成妖身,但自己还没有适应这个身份的转变,无法熟练应用妖力,导致一下转换不回来了。

掌中的鱼好像听到了陈大伯的话,黑色的小鱼抬起了鱼头,偏侧过来的鱼眼睛看着外面的陈大伯和陈大娘。

鱼嘴巴在水中张合,薛青能听到小鱼在低低地说:“不是的……”

是有些哑的少年音。

是二蛋的声音。

“是我呀。”

他的声音是压着的藏不住的伤心。

可惜在场的只有薛青能听到二蛋的声音,陈大伯和陈大娘却听不到,只能看到黑色小鱼在薛青手中嘴巴一张一合地吐着泡泡。

薛青在心中沉闷地叹了口气,朝着掌中的黑色小鱼输了一点妖力。

因为二蛋现在还不能完全控制自己变为人形,薛青只能用自己的妖力来帮助薛青化形。

他本想在山上便帮助二蛋化作人形,只是二蛋对他们表示出了抗拒。

二蛋并不想回来。

薛青只得先用法力将二蛋带了回来。

注入一点妖力后,薛青掌中青光一闪,湿漉漉的黑皮少年出现在他们面前。

他整个人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样,黑发湿湿的贴在脸上,他还盛着水珠的眼睫垂下,好像是不敢直视面前的陈大伯和陈大娘。

二蛋看上去和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自手臂蔓延而上的黑色鳞片,一直蔓延到脖颈,在檐下花灯灯光的光照下,反射出妖异冰冷的光芒。

在陈大娘和陈大伯无声的注视下,二蛋攥紧了自己的手。

他在害怕。

一切都让他喘不过气来。

就像在等待一场必然而至的死刑,而大刀就悬吊在他的头顶,马上就准备着朝着他的脖子呼啸砍下。

薛青也知道此时的场面不是自己所能插手的。

他和法海安静地伫立在二蛋的身后,花灯的灯光恰好停在二蛋的脚边。

薛青和法海拢在了无光的暗中,而灯光下陈大伯和陈大娘的表情更是清晰的无所遁形。

看到面前突然出现的二蛋,陈大伯和陈大娘的表情直接空白了一瞬。

貌似还没反应过来薛青掌中的那么一条黑黑的小鱼怎么就变成了令他们担忧牵挂的二蛋了。

“你这小兔崽子!怎么晚上了也不知道回家!”

陈大伯终于反应过来,挥着干瘦的手拍了低着头的二蛋一下,一看便知道是那种没有用劲的动作。

反倒像是某种亲昵的嗔怪。

陈大伯并没有真的生气。

相反,在灯光下薛青能看到陈大伯眼角闪动的一点水光。

他在为二蛋安全地回来而开心。

二蛋也没想到陈大伯是这个反应,他直接呆住了。

过了两秒,他一直低着的脑袋迟钝地抬起。

清瘦黝黑的面上愣愣的,这下是他反应不过来了。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陈大娘伸手抚上二蛋瘦削的肩头,另一只手心疼地拨开二蛋额前被水打湿的刘海。

“你不知道,我们都很担心你。”

“可是……”

二蛋懵懵地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诡异的鳞片依旧在他的手腕上闪着光。

“我是妖。”

他们是没有看到他身上的鳞片吗?

如果发现了他是妖,那么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不是应像那几个道士一样,对着他喊打喊杀吗……?

身上的异样越来越遮掩不住,而二蛋也明显感受到自己体内那股陌生的力量逐渐强大,不受控制。

虽然他也敬仰凤神,但是自己从人变成了妖,定也是心中一下接受不了。

何况今日那几个道士的态度,二蛋才发觉出作为妖的困难处境来。

他无法面对,也不想给陈大伯和陈大娘招致祸端,在慌乱之下便一人上了山。

也就在山上,他化作了原形。

他一定会被讨厌的吧。

二蛋这样想。

可是此时二蛋看着面前陈大伯佯装生气却忍不住透出担心的神色,感受着肩头陈大娘温暖的触碰,因为浸泡在夜间山泉中而冰冷下来的身体和心脏一样重新渐渐温暖起来。

他垂在两侧还在滴着水的手指颤了颤,还没等他哑着嗓音说话,陈大娘伸手用衣服擦拭了一下二蛋潮湿着的脸。

干燥而温暖。

但才碰了两下,陈大娘的手又停住了。

似乎想起了二蛋前面还是一条鱼,也不知道此时二蛋若是没有水了会不会觉得难受。

陈大娘收回手,朝着二蛋展露一个笑容。

“回家吧。”

“我们等了你很久。”

薛青看到二蛋的嘴唇颤了颤,向来倔强的清瘦少年黑发遮挡下的眸子中好像泛起了遮掩不住的水光。

让人无法忽视。

“别哭。”

薛青忍不住开口。

他未尽的话语在二蛋转过来时消失在了喉中。

“妖是不能哭的……”

他看到黝黑皮肤的少年咬着嘴唇,在眼角滑下一行清透的泪来,划过已经长到脸上的零星鳞片,在下巴处凝起,然后坠落。

妖是不能哭的,从眼眶中每流出的一滴泪都是自身精血,损耗修为。

流了多少泪,便就会损耗相应多少的功力和寿命。

对于妖来说,哭是最不值得的事情。

明明是吃了不知许多的苦头熬了多少年的寂寞时光经历多少险境才能修炼出这一身的修为。

怎么能就这么流泪将自身好不容易修成的修为白白给散了呢?

二蛋转过了头,薛青看到二蛋脸上的泪痕在和身上的鳞片一同闪着光。

可是,薛青想,大约因为有时候流下的泪是值得的吧。

陈大娘朝薛青和法海二人郑重地道了谢。

她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身子也精瘦,但依旧笔直着身姿。

道完谢后,她抱着二蛋的手,陈大伯就跟在他俩身边,三人一同花灯的灯光下朝着屋内走去。

看着他们三人的背影,薛青觉得自己的心中蓦然动了一下。

来到这个世界,薛青好像没有真正从眼眶中淌下泪来,顶多眼睛湿润。

或许是因为妖类自身的保护,让流泪显得不那么轻易。

很多时候,薛青都在想他是不是失去了流泪的能力。

哪怕真的很难受,但是也不会流泪。

可能一定要到情到浓时,浓烈到足够冲破妖类身体的保护本能,才能流下泪来吧。

有时候是人是妖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妖本来就不是极恶,人也本来就不是极善。

若是爱你的人,定也不会因为你是人还是妖而改变。

在夜色深深中,薛青感受到自己的袖子被人扯了一下。

是他身边的法海。

在泠泠的灯光与月辉下,那双向来冷然的凤眸却意外的带着温度。

薛青感受到自己的头顶被人用手掌轻轻抚了抚,明明是冷玉般的手指,碰在肌肤上却是温暖的温度来。

他想他此刻的表情看上去一定不是那么轻松,以至于法海主动用手掌抚摸了他的头发。

克制又温柔。

不可否认,薛青原本沉闷的心确实有被这个动作安抚到,少了许多沉甸甸的重量压在心头。

今晚的月华给向来冷然的玉面僧人镀上清冷出尘的辉。

可是仿若乘风踏月而来的仙人微垂下头朝着眼前的红衣少年伸出手。

“我们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