厥城皇城三道门内渊劼所在的武德宫中, 即便是在夜中, 都灯火通明。这武德宫是皇城之中最大的宫殿, 也算是舒余国中,除了大宛行宫之外, 历时最长的宫殿。它的灯火通明,让三道门之中的半片天,都被照的亮。

在这亮光之中,姬禾那苍老的身躯, 一顿一顿的挪上台阶,弓着身子,终于又入了吾王的居处。

昔日轩野族人, 自昆边开疆拓土,经狼野之战,砌猎墙, 至大宛。后又自大宛一路东行, 百年前的大泽湿地辽阔, 轩野族人被大泽所阻, 便就在厥城兴建宫舍,以为据点。后舒余龙德帝,率军东进,越过大泽, 将大泽东十八城收入疆域之中。之后, 将都城东迁至泽东神木都, 神木都气候宜人, 风景秀美,久而久之,这厥城的皇城旧址,便也废弃了。而那时,中州大羿族人不过还是东海之滨的一帮流寇渔民,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高耸连绵的山脉,那山脉绵延不知多长,犹如一条横卧巨龙,名为龙骨山脉,自东北往西南,源在西南龙首山,尾在东北轩辉谷。于是这数百年来,两族尚可相安无事,以龙骨山脉为界,谁也不曾越过一步。

直至东余十六城尽失,四泽难保,渊劼率众西迁,才复又修葺整建,虽名为新都厥城,却实是旧都。这武德宫,恰也是龙德帝前,历代舒余先王所在居所。是以,此地的一砖一瓦,一宫一殿,都裹着舒余国百年的沧桑与被这纷杂的历史遗留下来的破落兴衰。自然,也时时处处都透着一股疏离又亲切的阴冷。

渊劼喜欢灯火通明,自来到此地之后,喜欢更甚。

便是夜中休息,宫中各处的灯,也都是点着的。

许是这晚年经历让他苦不堪言,不知如何面对先祖,又许是他素来多疑,来此之后更觉人心如幽深暗夜,令人发指。

可他却从未想过,自己会终老于此。

更未想过,自己的大限,竟会来的如此仓促与匆忙。

一月之前,渊劼忽的卧床不起,昏沉欲睡,周身乏力。半月之前,更至精神恍惚,面容枯槁,饭食不进。医官只道吾王虽察觉了莲姬不轨,可此前中了毒,毒素一直残留体内久久不能去除,便就落了隐患病根,此时怕是毒以入骨,又发作了出来。

便就在此时,渊劼仍旧也是信不得医官的话,尤其是那喝下几服药慢慢调理便可康复的诓人的乱言。

他已不能再临朝,也无法再离开床榻。只有一日日地在迷蒙之中,看着屋中忽晃的烛火,看着那烛光一寸一寸的燃着,看着那蜡,越烧越短。

他在恍惚之间终究想起了姬禾。想起了姬禾占测之后的巫卜之辞。

“胜而不王。”

胜。

与中州大羿连年鏖战,如今,胜势已定。

与南岳小国枝节横生,眼下,他们也臣了。

他渊劼自承袭王位以来,三十六年,他已然是王,是这舒余至高无上的天选命定之王。不王,不是他,可究竟说的又是谁?

牧卓本是他心中王储之选,可定国石终究没选了他。牧卓反了,无论是否王储,他从未胜,更无论“王”字。

然做了王储的伏亦,又会否是这“不王”之人?

他想不明白,也猜不透了。就在这灯烛将熄之际,他要寻姬禾来,他要让姬禾把当日没说完的话说完。说给他听,说一说,究竟谁是胜者,谁会不王。谁,又是这舒余命定的王。

今日,姬禾终于到了。他趴伏在渊劼床前,行礼之后,便不再起身。

渊劼靠在床上,枯瘦的手指已不能如以往一样自如的在床板上轻轻敲动,只是颤了颤,声音沙哑虚弱,几乎浑浊不清的只道了两个字:“你……说……”

姬禾终于直起身子,眼神之中晃过一抹瞧不明白的复杂神色,则神色让渊劼觉得他就像是夜中鬼魅,看着骇人。

渊劼咳嗽数声,扯了扯嘴角,竟浮起一抹笑容:“你,取不得我的命。谁也取不走我的命!”

“吾王说的是,谁也取不了吾王的命。除了吾王自己。”姬禾叹声说道:“吾王,该听小人一言,早些退位,以保安宁。眼下,怕是……自食其果……”

渊劼瞪了瞪眼,“自食其果”这四字,让他心绪鼓荡,气息都乱了起来,他却开口又道:“谁也取不走我的命,但我……可以取你的命。”

姬禾笑了笑,蓬乱的头发下那张饱含沧桑的面容显出了一丝古怪的笑意:“小人一生追随吾王,从未见吾王怕过什么。今日,吾王终于害怕了。”

“你一生追随我,可为自己占测过,何时会死?”渊劼不再动怒,面上复又平静下来,似是有什么事儿,已在心中定了主意,“你来时,可想过,有来,无回?”

“小人此来,并未打算,再回去。”姬禾复又趴伏磕头:“若得吾王恩旨,给小人一个全尸,已是此生幸事。”

“你解我疑惑,我……免你一死。”渊劼觉得疲惫,闭上眼睛,声音低哑,复又叨念一句:“你今日,必解我心中疑惑。”

“吾王心中疑惑,难道不是早有答案?何须再问小人?”姬禾眯着眼睛含笑看着渊劼。但见渊劼那因着疲惫闭上的双目微微张开,面上划过一丝惊诧,旋即微微摇头咕哝了一句:“他死了,他根本做不得反,卓儿从未得胜,何来不王之说?”

“吾王秋猎往大宛城中,”姬禾轻声低喃:“应早就该想到,小人当日,所言非虚。两位王子,皆非命定天选之人。又何苦,自欺欺人呢?”他颤巍巍地站起身子,扶住一旁的桌子,吁了口气:“这皇城生变之时,谁胜,谁败,一目了然。败了的,魂无所归,胜了的,又能坐得稳王位?”

“那还有谁!还能有谁?!”

姬禾的短短几句话如同一根尖细的钢针,直直刺入渊劼心中,扎疼了他的痛处,惊的他撑着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的大吼,身子都痉挛一般的抖起来。

姬禾重重一叹,却又颇为释然,他观渊劼气色,知他怕就在这几日了,心中不由慨叹,复又难过几分。开口言道:“星轨姬家,世代为舒余国巫。但王有命,不敢不从。只是此事,诡异非常,皆属乱象,可乱象之中,却又有一线生机。吾王……”姬禾拱手躬身重重一拜:“龙气,不复显于皇城之中。”

渊劼面色灰败,双唇微微抖着:“在何处……”

“隐入昆山之中。不知其踪。”姬禾轻声说道,抬眼看了看面如枯槁的渊劼:“吾王累了,小人,告退了。”

渊劼终究没有要了姬禾的脑袋,许是大限将至,他不想再造杀孽。然姬禾这最后几句言语又使他陷入浓重的忧虑之中。之后他便又昏沉睡去,再醒来,已是两日之后。

他瞧见伏亦正跪在两日前姬禾跪落的位置上,恍惚间总觉得面前的人那样生疏。

“父王,”伏亦听得渊劼哼哼两声,慌忙下拜。

“朝中诸事,”渊劼干哑的声音如同被撕裂的木头,干涩生硬:“还好……?”

“儿回父王,四泽大捷,狼首沈羽率军大败中州大羿,斩了其主将秦山海的人头,复收回东余三城,中州大羿,已往龙骨山退去。不日,我军将直取十六城,父王,咱们很快,便可回返神木都了。”

“朝中诸事……”渊劼不知是否听清楚了伏亦所言,依旧张着嘴乌突突地哼哼着这四个字,许久,复又问了一句:“洛儿在哪?”

伏亦跪着身子愣了愣,不知渊劼此问,是糊涂了,还是清醒着,轻声回道:“父王忘了,洛儿,已经去了。明日,便向国中,宣这消息了。”

“去了……”渊劼眼光迷离,深吸了几口气,“嗯……是去了……去了西边儿……”这话说到一半,忽的一停,那半闭着的眼睛忽的睁大,直勾勾地看着半空,径自咕哝:“大捷……胜了……隐入昆山……”

这几个字之后,渊劼急促的粗重喘息,眼神更加惶恐诡异,张大了嘴巴用力地不住喘息,惊得伏亦急忙起身将渊劼扶在怀中大吼道:“快传医官!快传医官来!”

秀官儿忙不迭的快步而去,内中内侍纷纷趴伏在地。

而渊劼急喘之际,抬手紧紧地抓住了伏亦的胳膊,瞪大了双目,满眼惊恐地看着伏亦那一张惊慌失措的脸,低哑的不住嘶吼三个字:“杀了她……杀了她……”

医官来时,渊劼又迷迷糊糊的昏睡过去,他跪在床侧,一手按在渊劼的脉门之上,一边又低着头不住的摇头叹气。

伏亦站在一边,背上冷汗涔涔,看着这医官的神色,心中又沉重几分,想及方才父王所说的话,更是惊得他周身寒凉。

他在武德宫中一直跪到天明,晨间,令内侍昭德宣旨:“王女桑洛,回返城后,病体沉重,又因皇城之事,殚精竭虑终至体虚匮乏,药石无医。先祖护佑,免她病痛。已经去了。”

而渊劼只是了无生气的在床上睡着,等着他油尽灯枯的一日,再没有清醒过来。

七日之后,舒余大兴帝 轩野氏渊劼 崩于厥城武德宫。

太子伏亦,便在先王崩逝公主薨没的一片哀恸之声中,穿着丧服,踏上了八步金阶,坐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舒余王位。

时 中州历 舒余大德帝元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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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第二卷以来,下面的评论里多了很多感叹号问号和省略号,充满了难过担忧惊恐无奈生气各种情绪,虽然最近的剧情非常让人纠结复杂但是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从第一章开始就被各种嫌弃厌恶并且被广大群众热切期盼着下一章就挂掉的老头子今天终于成功的挂掉了。

至于疏儿的命运,我和大家一样为她难过但是,她会有一个好归宿的。放心。放心。

接下来是渊劼的采访片段:

渊劼:从出场那天开始就盼着自己杀青,没想到这一天终于到来了。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奥斯卡最佳男配角。谢谢。

姬禾:请给我颁发一个奥斯卡最佳神助攻。

伏亦:虽然当上了王但感觉自己是个光棍司令。哦不,是个光杆司令……

沈羽:我什么时候才能出现。

导演达:明天。明天我保证你一定出现。

桑洛:这一part我们俩集体被坐冷板凳。连疏儿的戏份都比我多,导演是不想活了……

导演达:要不我把疏儿的戏份给你?

桑洛:微微一笑。导演是真想死了。

导演达:小人错了,小人这就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