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是以贫民街的路为巢,不知道父母是谁的孩子们中的一员。

与八个境遇相同的同伴一起,在野地生活。

本来是这样的。

然而,遇到那个奇怪的外国男人的那天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首先是脱离了餐宿难计的日子,全部搬到所谓学校的宿舍中,一日三餐得供。

房屋整洁保暖,窗户是玻璃的,供应的餐食朴素但量足,远胜饮雪噬草。

仅于极短的时日内,同伴们的面色和神态就得以改变,曾在街头艰难求生留下的苦意在脸上踪影渐无,乍看下与阳光下长大的孩童难辨其异。

银似乎开始长个子了,若是在从前,能获得的吃食恐怕无法满足她的生长所需。

过了不久,学校正式开学,此时这个学校里已乌泱泱的挤入数百人。教室里年龄或长或幼,差异很大,应该是按照之前入校时做的试卷来划分。

国中部教授的课程即国语、社会、数学、理科、音乐、美术、体育及家政和外语,与外面的其他学校无异。

教学楼内甚至还有一间不算小的阅览室,里面笔和本子任取。

又是过去绝无法想象的事。

那日在贫民街宣讲的外国男人,现在是这所学校的校长,虽然不知道他教什么课程,但似乎所有工作人员都相当尊重他。

他身边总是跟着一个奇怪的小孩。

总的来说,除了学校内要求学生时常洗澡保持清洁外,芥川对崭新的学校生活很满意,尽管有些迷茫。

跟在『伊拉斯谟』身边的小孩自然就是梦野久作。

港口黑手党方在正式开学后立刻把这个危险分子移交给了『伊拉斯谟』。

可以说新晋的校长明面上不去教课的原因就是要贴身教导这个已经长歪了的精神系异能力者。

当然实际的原因则是赤枝也不知道自己能教什么。

港口黑手党派来的负责人倒是问过他要不要开设神学课,由他来讲经什么的。

『伊拉斯谟』立刻以‘这些孩子更需要的是世俗教育’和‘主给予了我们选择的自由’为借口义正严辞地回绝了。

开什么玩笑,他又不是真的扶困救难来了,不可能对所有学生雨露均沾,而且神学课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特意没把学校建成教会学校的好吗。

倒是已入壑中的芥川龙之介,他稍微使了点手段,让港口黑手党觉得这个未成年异能力者是个可以放养的预备役的同时,让政府方也觉得这是棵可以再养养的韭菜。

没办法。主要是银就在一边,芥川看起来很好拿捏。

在两边互相养的时候,他就可以偷出点时间来给芥川安利文学大法好。

其中的第一步,就是在学校加强经典文学教育。

于是校长大人在一番挑挑拣拣后,勉为其难的把《枕草子》《源氏物语》等几本在这个世界存活的日语经典强行塞到国语课里,并咬牙切齿的把隔壁种花家的四书列为备选——近现代的作品全部都是不足为训的平庸之作。

被问起来的时候,『伊拉斯谟』就无限温柔虔诚地一笑:“古典文学更能陶冶人性,我相信人性本善,适当的教养则维持、发扬这一点。”完全看不出来背后有多秃头烦恼的样子。

这所学校已经处于多方势力交会的焦点区域了……

虽然完全是自己的计划安排导致的,但从此不能光明正大地印书还是令人苦恼啊。赤枝看着眼前时常露出诡异笑容的梦野久作有些头痛。

梦野的改造方案之前就已经定下了,即厘清他对负面情绪的来源的认知,并在他的逻辑回路中强行加入事件、思考、情绪反馈的隔断。

这种方法通常应用于抑郁症的治疗,配合『伊拉斯谟』的异能力,理论上是能改变梦野久作的行为方式的。

不过前提是,这个孩子的对痛苦和快乐的认知得先恢复正常才行。

人无法另一个人完全共情,每个人的情感的阈值也相差甚远。赤枝本人属于在电击测试中仪器爆表也达不到痛阈的非敏感人士,而梦野久作恐怕正相反。痛苦项的共情难度也太高了,他想了想,觉得还是从快乐入手得了。

在这个事项上也没什么创意的赤枝,最后抄袭了中岛敦和泉镜花的玩耍方案,带着小梦野从横滨中华街吃喝开始,经体育馆、开港纪念馆去港未来坐摩天轮,再逛到港见丘公园,期间他还不忘买了两个可丽饼。

这其实也是赤枝来到这个横滨以后,第一次从游玩的视角来看待这个城市。

在摩天轮上往下看这个城市与在港口黑手党大楼往下看这个城市,果然区别相当大。

“怎么样?今天天气不错吧。”『伊拉斯谟』端正地坐在摩天轮小舱一边的椅子上,温和地问道。

梦野久作抱着他的玩偶(和教士在一起时才被允许携带),脸几乎贴在玻璃窗上,眼睛盯着下方来去如云的人群,很久才眨一下。

“大家……都笑着。”男孩朝外面一动不动盯了十几分钟才扭身坐好,说出含着疑惑的话来。

“因为大家都很快乐啊。”『伊拉斯谟』尽可能面不改色地说道,“来到这里就会觉得快乐了。”

这当然是胡说八道,但教士一本正经的样子让男孩有些动摇。

“我……也觉得快乐吗?”梦野久作直视着这个他不自觉就想信任的男人,希望得到答复。

“快乐就是胸口很松,身体很轻快,嘴角想要自然的上扬,脑袋很流畅,看什么都觉得是温暖的。”『伊拉斯谟』刻意从身体感受的角度回答,而不是直接说是或不是,“久作感觉怎么样呢?”

好像确实有点?梦野犹豫地点点头。

“那久作现在就是很快乐。”教士信誓旦旦地保证,心里则是计划通jpg。

刚投喂你那么多甜食,又是在天气很好的温暖的下午带你坐摩天轮,暖色背景叠加多巴胺叠加轻度失重感,不‘快乐’就有鬼了好吗……

就这样,游园作战第一回合,成功。

第二次的时候,『伊拉斯谟』带着梦野久作去了正儿八经的游乐园玩。

虽然由于年龄限制,梦野只要是激烈一点的项目都不能参与。

除了一个以外。

那就是鬼屋。

教士堂而皇之的在工作人员不赞成的目光下带着小孩进入了据说是附近所有游乐园中最恐怖的一个鬼屋。

垂着头发的白衣女鬼。地上的血泊。闪来闪去的灯光和时不时传来的诡异的声音。脖颈后偶尔会吹来凉风。

还有会动的骷髅架子和扮成杀人狂追赶游客的工作人员。

『伊拉斯谟』和梦野久作安定地走在一群鬼哭狼嚎的游客中间,从头到尾都完全没有被吓到。

出来以后,看着好整以暇地挑照片的大人,梦野提出了疑问。

“他们既然那么怕这个鬼屋,为什么还要自己来找吓呢?”异能力就是制造恐怖的男孩对此很难理解。

“因为他们在被吓完后回到平静的阳光下会觉得生活更美好。”教士拿起一张清晰的拍到梦野小脸的照片,满意地去付钱,“还有一些是来找刺激。那边坐过山车和跳楼机的也一样。”前提是他们知道这只是娱乐项目。

男孩闻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突然问道:“那太宰先生也是为了找刺激才跳楼的吗?”

不是,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伊拉斯谟』急中生智地开始胡说八道:“你说的太宰先生,他和一般人想法不太一样,那都是为了让别人害怕他才干出来的,久作你想和大家一起玩就千万别学他啊!”

男孩没接着追问,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

游园作战第二回合,基本成功?

日本的祭典相当多。『伊拉斯谟』又带着梦野久作参加了这个荷兰人来日本后第一次的祭典。

实话说,教士身高近一米九,长相十分欧洲,穿着日式服饰显得非常奇怪。旁边带着一个日本小男孩就显得更奇怪了。

不过,二人在祭典的铺子中穿梭,吃吃喝喝,捞金鱼,打靶等传统项目一个没落,玩的相当开心。『伊拉斯谟』还给梦野赢了一个战利品:一个做工精致,看上去就很可爱的小熊玩偶。

最后当然是保留节目:在视野开阔的草坪上看烟花。

抱着新玩偶躺在草坪上看烟花的梦野笑得前所未有的像一个普通孩子。

如果是在小说里,看完烟花,如果不是恋爱片场当场告白,其中一方恐怕就要想些什么‘你给我的温柔是我在黑暗中坚持下去的理由’然后剧情急转直下了。

然而,这里不是那种故事。

『伊拉斯谟』伸手握住男孩稚嫩的手掌指向天空,勾画星座。

“久作,我们看到的星光来自几千万年甚至几亿年前星球放射出的光芒。在我们看到它们的时候,它们说不定已经终结了。”教士的声音异常平静,“烟花一闪而逝,人活数十年后死去,星星闪耀数十亿年后熄灭。万物有终,人类只是其中相当渺小的一员。从人生的终点往回看,一时的苦痛和一时的欢乐都像是无关紧要的刻痕,其他人的人生也不过是一时交织的曲线。”

“人终有一死,或者说我们时时刻刻都更‘死’去一点。你想要如何度过短暂的生命呢?更专注于自己的未来吧,久作。”

没有回答。

但回握的手更紧了一些。

游园作战第三回合,圆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