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着沈寄不愿多说几个字的模样,方管家也尬聊不下去了,便起身道:“府上事务繁杂,沈公子就在此处喝茶稍候些时辰,在下先去忙了。”

沈寄点头:“请便。”

方管家走出客房时,有种解脱的感觉。

他长呼了口气,擦了擦汗,这还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个青年公子竟有如此巨大的心理压力,不知怎么回事,每当沈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就有种被扒光了扔在菜市口的感觉。

他摇了摇头,安慰自己大约是没睡好。

宋吟站在前院角落探出头来远远瞧着,见方管家离开才敢小心走出来。

她咬了咬唇,脸色因紧张而漫上红晕,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露出些惭愧之色。

这已是她最好的衣裙了,既然要招待客人,那总该得体一些。

可衣裙实在不太合身,好在她虽已及笄,身量却长得慢,倒也勉强能穿。

宋歆不知何时过来看热闹,见状推了她一把,起哄道:“去啊,进去。”

宋吟站稳身形,回头看了她一眼。

宋歆的口型清晰可辨:“你不想请大夫了?”

宋吟有些手足无措地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缓缓朝着会客厅走了过去。

她很紧张,非常紧张。

她几乎从未见过客人,何况这样去不合礼数地独自招待一个男客。

她眼圈忍不住红了,走到门口时,一股羞耻感涌了上来,差点让她落下眼泪。

她觉得宋歆是拿她作青楼女子取笑,可她没别的选择。

她低着头站在那儿始终没勇气挪动脚步。

微风吹拂着她的发丝,柔软细长的头发被风缠在一起,她忙去用手指梳开,垂下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一道浅色的衣摆。

她一怔,心脏紧张地跳动着,缓缓抬起头来,蓦然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

她怔在了原地。

风吹乱了她的发丝她甚至都忘记去捋开,只有些失神地望着眼前之人。

沈寄伸出手,风在他手心落下了一片花瓣。

宋吟回过神,慌乱地垂下眸子,又觉得失礼,着急之下行了个礼,打着手语:“公子,我是宋吟,是宋府的……二小姐。”

沈寄轻笑了声,点头。

“我知道。”

宋吟怔了怔,旋即瞪大了眼,猛地抬手捂住嘴,不让自己太过失态。

刚才——

她——

怎么好像……听到了声音?

是谁的声音?是——幻听吗?

可她从小失聪,连幻听也从未有过。

沈寄朝她走近,将手中花瓣递到她面前,温声道:“不要怕,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宋吟彻底呆住,水汽迅速蔓延,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

她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只能勉强克制着自己的激动,朝沈寄急切地比着手语:“为什么,我能听见,你的声音?”

这是她的世界里第一次出现声音。

甚至她的梦都是无声的,无论多么美丽的画面和色彩,都从未出现过一点声音。

她哭得停不下来,双肩颤着,她已控制不住自己的失态。

沈寄望着她泪眼婆娑,渴求般的希望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的样子,垂了垂眸。

他无法告诉她,因为他是修仙者,传音直入识海。

他只能轻声道:“你以后会听见的。”

宋歆隔得远,只能瞧见两人模糊的身影,沈寄的模样被垂下来的花枝挡住,她只能见到他站在宋吟面前与她说话,两人离得极近,却不知在说什么。

她招呼雅儿:“他们说什么呢?小哑巴在干嘛?怎么很激动的样子?”

雅儿眯着眼伸长脖子:“奴婢也看不清听不清。”

宋歆道:“那你上前去听,靠近点。”

雅儿有些不愿,但被催促着,只能从山石后面走出来,这一出来就无处可遮挡了,便索性朝那边过去。

“二小姐,招待客人怎么站在外面啊?……”

她说着走近了,不禁话语滞住,被宋吟满眼泪痕的样子吓了一跳。

“呀,二小姐,你怎么了?”

宋吟慌张地用手帕低头拭泪,并不知如何解释。

沈寄皱着眉望着雅儿,雅儿刚一接触他的目光,脸就蹭地一下红了,登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沈寄未发一言,只是挪开目光,低声让宋吟进屋。

宋吟点点头,像逃似的跑进了屋子。

直到两人的身影在院前消失,雅儿才回过神,想到自己刚才花痴般的表现,又不禁臊得慌,跺了跺脚,转身跑了回去。

宋歆奇了,问:“你怎么了?”

雅儿捂着脸,脸上的热度尚未褪去。

“小姐,刚才那位公子不知和二小姐说了什么,二小姐哭得好厉害。”

“哭了?”宋歆更加惊讶,“为什么?”

雅儿摇头。

宋歆又问:“那你怎么脸红得猴屁股似的?”

雅儿闻言更红了,捂着脸羞赧,又不好意思实话说,便道:“奴婢过去时,恰好听见那位公子对二小姐说着些无礼的话,听着真叫人害臊。”

“真的假的?”宋歆玩心大起,笑道,“那不然干脆告诉娘,就说小哑巴和男人私通了,怎么样?”

雅儿怔了怔:“这不好吧?夫人和老爷一定会大怒的。”

“大怒又不是冲着我,反而爹和娘都不喜欢小哑巴,留她住着也是住着,不如拿她取乐,让我高兴高兴。”

“可……那位公子岂不是很冤枉?”雅儿忙道。

宋歆无语地看她:“你怎么回事,你这辈子没见过男人吗?”

雅儿红着脸低下头:“不是不是,他不是客人吗?听方管家说和老爷还有关系。”

宋歆满不在乎:“那又怎么样?要是真有大关系,也不至于这么穷酸地来投奔咱们家。”

雅儿惋惜地叹口气,妥协了。

“那小姐,我们要怎么做?”

宋歆道:“让我想想。”

——

一进屋,沈寄不由分说,剑指轻点宋吟眉心,宋吟当即呆立原地,失去感知。

屋内没有其他人,服侍的人皆在屋外。

他朝着门外屈指一弹,一道特殊的传音符便在指间一闪而逝。

他略等了一会儿,用神识探查了宋吟的识海,并未找到熟悉的气息。

正迟疑间,屋外传来动静,沈寄往外一看,一个黑衣男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院内,随意挥了挥袖子,便将所有下人都迷晕了。

感受到沈寄的视线,厉泽微微一笑,朝沈寄礼貌地行了个礼。

“沈道君。”

沈寄开门见山:“我眼前这位小姑娘是天枢阁给我的第二处残魂线索,你能否确认她就是花钟残魂转世?”

“这么快就找到了公主的下落么?”厉泽露出惊讶之色,忙加快步伐跨入了厅内。

他仔细打量了宋吟一眼:“天生聋哑……确实是残魂所托,至于是否与公主有关,我还需再检查一番,烦请道君替我护驾。”

沈寄点头,挥手在厅外布下了禁制。

厉泽瞧他这般举足轻重的模样,心中震惊,面上却不显,只淡淡笑了声:“几十年未见,道君修为进展真是迅速。”

沈寄恍若未闻。

厉泽也不自讨没趣,从腰间解下一个吊坠,吊坠不知是何材质,形似古朴油灯,仔细望去,那古灯中心确有微弱燃烧的火苗,呈现淡紫色。

他脸色肃然,将吊坠轻抛了下,那吊坠便悬浮在半空中,形状变大了些,同正常烛台般大小,散发出幽幽光芒。

其中燃烧的火苗却并未随之变大,仍是微弱的仿佛随时要熄灭的模样。

从这盏灯出现,沈寄就一眨不眨地盯着。

眸中有些黯然之色。

厉泽双手结印,口中低吟着特殊的咒语,将一道暗红色的光芒打入古灯之中,只见那古灯的火苗闪烁了下,一颗火苗的虚影竟从灯中缓缓飘出,最终没入了宋吟的眉心。

宋吟闭上眼,浑身轻颤了下,露出些痛苦之色,额头上也渗出汗水。

“聚魂灯有反应,果真是公主!”厉泽舒展眉眼,将古灯收了起来。

古灯重新化为一个不起眼的吊坠模样,被他重新系于腰间。

他脸色略有些发白,灵气波动有些明显,显然方才看似简单的操作却也十分消耗气力。

沈寄伸手压上他肩膀,掌心浅蓝色的光芒亮起,厉泽的脸色逐渐恢复了正常,灵力也重新充盈了起来。

他忙拱手道:“多谢道君。”

“嗯。”沈寄收回手,望着宋吟道,“确认了就好。”

厉泽叹息道:“有道君如此费心,想来有朝一日臣还能再见到公主,公主从小性子刚烈,受不得欺骗,若是当初……”

沈寄看了他一眼,他顿了下,没继续说。

沈寄问:“还有多少片残魂?”

厉泽沉吟了番,摇头:“公主当日决绝地以燃烧神魂为代价施展秘术,因此神魂散落各处,或飘荡或转世,实在难以说得清。”

沈寄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只道:“若有情况,只需及时联系我就是。”

厉泽沉声道:“这是自然。”

他拱了拱手,离开了宋府。

出了宋府之后厉泽转进一条偏僻小巷,不过一瞬,身影便凭空消失不见,再次出现时,则是在附近一家酒楼的二楼。

二楼临窗的包间内,一黑袍女子正在独自饮酒,面容与花钟一模一样,只是神色淡淡,无悲无喜,气质倒是大相径庭。

听见有人推门进来,她动了动眸。

“他信了?”

厉泽沉默了会,出声:“嗯。”

阿星冷笑了声:“他也有这般愚蠢的时候。”

厉泽上前,在她对面坐下,视线有些僭越地落在眼前之人身上。

半晌,他为自己倒了杯酒。

一杯酒见底,他才沉声开口:“我不明白,这到底是在折磨沈寄,还是在折磨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