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素愕然无法形容,脑子里隐约猜到一些什么。

难道这个人, 并不是父母所期待的孩子?

“我杀了那个男人!他死的时候还在骂我孽种,我一刀一刀地割着他的肉,翻开见骨,如同他对我一样。而那个女人, 她只知道尖叫只知道骂我,她怕我!她怎么能怕我,我是她生的啊…她怎么能帮着别人那么对我!她骂我是讨债的孽种, 她说不应该生下我,她说如果不是我, 她和那个男人就能好好过日子。”

这是一个疯子!

隐素是害怕的,可是她听着这些话却莫名想哭。

她无法想象这个人的过往,仅从身上这些的累累的疤痕都知道那是一种多么绝望无助的惨烈。

如果换成是她,或许也会疯。

男人垂着头,似乎在哭。

“她总是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割我的肉,挖我的骨,我却从不恨她,因为她会帮我把伤口缝起来。后来我大了一些,那个男人抓不到我,就开始打她。她惨叫着让我救她,我不再跑了,然后我听到她向那个男人邀功献媚…”

“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隐素已是泪流满面。

就在她哭到哽咽时,却听到男人沉沉阴森的笑。

“这样你就受不了了?小仙女,人间不是天庭,太多的龌龊肮脏你都没看到。枉你自诩神仙,还大言不惭地说可以拯救我,信不信我将你拉入泥沼,沾上同我一般的黑浊?”

这个疯子!

她应该感到害怕,她应该觉得恐惧,但是她居然不怕了,也不觉得恐惧了。这个人不再是一昧疯魔,背后竟是有血有泪的过往。

“我…知道,我知道人间有时候并不值得。”

“你不知道!”疯子骤然抬头,赤目如血,却无半滴眼泪。“谁也救不了我,谁也救不了我,除了我自己!我杀了那个男人,我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屋子,我听到她在哭喊,我听到她让我救她!我就那么看着,看着她倒在大火中,我还听到她倒下去时对我的诅咒,我心里痛快极了!”

他如果真的痛快,就不会变成这样。

他明明没有流一滴眼睛,隐素却觉得他在哭。或许是他那遍体鳞伤的灵魂,或许是他弱小无依的曾经,他们都在哭。

他突然笑起来,捏着隐素下巴的手动了动,大拇指按在隐素的唇上,反复地摩挲着,眼中的幽火更甚。“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变成你说的那种人。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如果他变成我这样,你还会喜欢他吗?”

隐素忽地推开他,发疯似的开始找出口。如果说这是一个房间,那么一定有门。如果有门,又将是通往何处?

没有!

所有应该是出口的地方全是混沌一片,这就是一个幽闭的空间!

她醒悟过来,这就是一个梦!

男人已经过来,赤着满是疤痕的上身将她困在书架之间。那些疤痕近在咫尺,越发触目惊心。她颤抖着手,想摸又不敢摸。即使看上去过了很多年,即使她知道这些伤都已经痊愈,但她还是从这些疤痕的形状和缝合的印记上感到难以言喻的疼痛。

男人的声音还是那么的阴冷,“害怕了?想逃?”

隐素心口跳得厉害,人也有些脱力,却是下意识摇头。

“我没有想逃,我想带你走。”

带他走?

谢弗的心仿佛受到重击,竟是有瞬间的失神。

这女人不害怕?居然还想带他走?

他被困在无尽的黑夜泥沼中太久,从未想过有人会想带他离开。这个小骗子,会不会是在骗他?

“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是不是和她一样,明明心里很讨厌我,恨不得我去死,却偏还要在我面前假装在意我?”

“元不追,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我知道或许对你来说很残忍,但我还是想说,这世上大部分的母亲都很疼爱自己的孩子。”

“母亲?”男人笑起来,比哭还吓人。“她不配!”

“是,她不配!所有你不能因为那样一个人折磨你自己。他们都死了,他们再也不能伤害你了。你自由了,你可以走得远远的,你可以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我走了啊,我也开始了啊,但是我逃不掉。”

隐素哭得更厉害,什么叫逃不掉?是过去的记忆不断地重现吗?是惨痛的遭遇永远无法磨灭吗?

所以他才会变成一个疯子。

如果没有那些过往,如果他是生在父母疼爱的普通人家,他会不会和谢弗一样成为才貌双全的谦谦君子。

“你为什么哭?”

这个小骗子,是真的替他难过吗?

像他这样的弑母之人,不值得别人同情,他也不需要同情!

隐素感觉男人温暖干燥的手在替她擦眼泪,如此的笨拙,却越发让人想哭。“如果我能早点遇到你就好了,那样或许我能帮你。”

“你想帮我?”

“是。”

隐素一直在哽咽,她不想这样,可是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明明知道眼前的男人是一个疯子,她心里比谁都清楚不应该怜悯一个疯子。

可是她就是难受了。

熟悉的长剑又出现在她面前,她在剑光中看着眼前的男人。赤目如血,幽光如冥,还是疯魔的样子。

谢弗将剑递给她,“这样的我,我自己都救不了,谁也救不了我,我注定要下地狱永世无法超生。你杀了我,或许我就能解脱了。”

“不要…”

男人握着她的手,刺了下去。

元不追。

你这个疯子!

她哭着从梦中醒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着,还打着哭嗝,把小葱都吓坏了,惊动了傅荣和秦氏。

一家人围着她,她一直在哭。

“这是怎么了?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就哭成这样?”秦氏拍着女儿的背,满眼都是心疼。这孩子以前傻归傻,可却很少哭。任是什么时候都笑呵呵,瞧着就是没心没肺的样子。哭成这个样子,该有多伤心。“不是梦到你爹死了吧?”

傅荣:“……”

这婆娘,就不能盼着他好。

“没事…我没事了。”好半天隐素止了哭,打着哭嗝道。

大半夜的做个梦把一家人都吵醒了,她也真是够可以的。她催着父母和小葱都去睡,一再保证自己没事。

秦氏不放心,叮嘱小葱看着点。

小葱听话应着,他们走后没过半个时辰就打起了呼噜。

隐素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帐顶。她听着小葱的呼噜声,脑子里全是梦里的那个疯子。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难过,明明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可是他有名有姓啊。

他叫元不追。

他有血有肉有悲有痛有过往,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梦真实到可怕,可怕到让人感同身受。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时,隐素这才转了转眼珠子。

梳洗时照镜子,看到的是自己肿成红核桃似的眼睛,不仅把她自己吓了一跳,也把全家人吓了一跳。

“这孩子,做个梦哭成那样,难道真的不是梦到死了爹?”

傅荣:“……”

好吧。

可能还真是梦见他死了,要不然女儿不可能哭得那么伤心。

“素素啊,你老实告诉娘,你是不是梦到你爹没了?”秦氏突然想到什么,脸色白得吓人。

她这一喊,傅荣也白了脸。

女儿做梦灵验,很多年前就梦到过丝娘会进宫当娘娘,如果真的又梦到了什么,他们也好早些做打算。

隐素连忙道:“没有,没有,不是爹。”

“完了。”秦氏的脸更白了,一屁股瘫坐下去。“不是你爹,那不就是我了。我…我怎么这么短命啊。当家的,我要是走了以后,你可不能再娶啊。我可怜的素素,我可怜的小鱼,以后你们没了娘,可得听你们爹的话…”

“娘,娘。”隐素去拉她,“也没有梦到你。”

没有她?

秦氏立马活了过来,一骨碌拾起,拍拍屁股抹抹眼泪,“那你梦到谁了?”

“一个你们不认识的人,反正不是咱们家里人。”

不是家里人就好。

秦氏不停抚着心口,明显心有余悸。

“当家的,刚才你是不是笑了?”

傅荣:“没有啊。”

“我都看见了,你是不是以为素素梦到了我,你就能再娶一个小娘们。以后就宠着那小娘们,让她住我的宅子,用我的银子睡我的男人,还打我的孩子们!傅荣!我告诉你,老娘我命硬着呢,我可没那么容易死!”

傅荣觉得冤枉,他根本没有笑,这婆娘还讲不讲理了。

小葱和傅小鱼目瞪口呆,刚才因为事情发生得太快,他们连哭都忘了。此时看到秦氏揪着傅荣的耳朵河东狮吼,他们更是回不过神来。

隐素愣了愣,然后该干嘛干嘛。

她就这么顶着两颗红核桃似的眼去上学,上官荑远远看到她就是一声惊呼,见她神情蔫蔫以为她昨天受了委屈,回去后大哭了一场。

“你昨天和没事人一样,我还以为你没放在心上。说来也是,换成谁受了那么大的委屈还能忍着。”

“我…我不是。”

“你什么不是?你也不看看你的眼睛都肿成什么样子了?你也是的,干嘛回去躲着偷偷哭,受了那样的委屈就应该哭给那些人看。”

好吧。

误会就误会吧,总不能和别人解释自己是因为做了一个梦而哭成这副鬼样子。

未进德院,就听到吵吵嚷嚷的声音。

“言而无信,玩弄他人,这样的人简直是丢我们德院的脸!”

“齐姑娘,你少说两句,她可是山长的小师妹,若是被山长听到了,怕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