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后不久,邺城城内在暗地里流传不同版本的流言,有人说“审配之所以诛杀那些人家,其实是因为邺城军饷不够,审配杀人后想据人家财填充军饷。”有人说“审配其实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其实之前,他就已经跟被杀的XXX不睦,只不过没有找到借口而已”有人说:“审配之所以顶着压力也不投降,那是因为曹军里谋士许攸跟审配早前有过过节,审配担心他前脚投降后脚就在曹营被谗言所害。所以才宁可顶着城破后数万百姓被屠城坑降的压力,拒不投诚的”还有人说:“邺城城外,袁尚军队已经被曹孟德和袁谭的联军所攻克,邺城如今孤岛一个,再也等不来援军。”更有流言版本说:“曹昂在曹军中开出了天价的悬赏:称不惧是谁,只要能杀了审配的,赏万户侯。”

这些传言开始还只是在邺城的边边角角,不怎么引人注意,但是随着曹昂在城外攻城力度和强度的加大,邺城里这些流言像是涨了翅膀一样,飞速的传播到邺城的每个角落。甚至军中都听到了:“杀审配者,得赏万户侯。”而城外曹军更是在自己军中打出:“第一个登上邺城城楼者,赏万金。能生擒审配者,万金之上加赏三级晋升。诛杀审配者,赏万金加封万户侯。”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邺城城防原本就已经在连日来的攻城战中变得岌岌可危,在加上此一番收成将士的心里波动,邺城南门的城防很可疑地出现了几丝松动之处。

已经被内忧外患折磨的焦头烂额,心力憔悴的审配在发现南门状况有变后,匆忙间调了自己侄子审荣去受南门。那会儿的他丝毫没有发现自己侄子精神状态地颓废与异常,只当是连日战局,让人倍感疲惫的正常现象罢了。

而在邺城外,审荣甫一现身,就被许攸认了出来,许攸捋着胡子笑得分外得意:“审配他是老糊涂了。如此局势下居然派他那个刚直正气的侄子来守南门。真真是可笑之极。”

他话说完,原本想曹昂会问自己因为发此感慨呢,却诧异地察觉身边曹昂,郭奕等人没有一个接茬的。不由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正要开口缓和一下气氛,却听曹昂已经指着前头的邺城面色沉静严肃地传达命令:“如此劣势之下,死守三月未失邺城一处。审正南当真是个人物。传我将命:邺城攻克后,若审配或者,允他自尽。若他已死……着人厚葬!”

旁边一众人对曹昂这话不见任何反驳,主簿官得令后,匆匆下去传达将令。而曹昂身边郭奕则看着前赴后继的曹军攻城将士微微蹙眉:不行!这样下去,伤亡还是小不了。这几次攻城,死的可不止是邺城守军,还有他们自己的同袍手足。

“将军,邺城城内的传言可在加把火。”郭奕转过身对曹昂淡淡说道。

曹昂眉一挑:“还能加什么?”

“把近日来收到的其他诸路军的捷报,传入邺城。”

曹昂闻言一笑,大手一挥说道:“准了。”

于是离上次“审配脑袋值钱”谣言传播开没多久,邺城又有一股让人不安的消息传出:“冀州黎阳失守,曹军前锋夏侯渊攻克朝歌;”

“乐陵失守,黑山贼张燕已克赵郡。”

“中路曹孟德军缓推慢进,行军不快,然兵锋强盛,三月来已拔平原,广原,白马三军。冀州全境眼看就要易主易姓。”

诸般消息如一道道惊雷炸在邺城上空,让原本就已经动荡不宁的局势变得更加岌岌可危。审配像已经预感到大势已去一样,一夜之间华发丛生,像是一下衰老几十岁。只是这个倔老头,就算是已经顶了重重压力,却依旧拒绝投降。用他的话是:“明公生前待我恩重如山。冀州更是凝聚他毕生心血。如今就算故主身死,就算冀州多处失守,但只要我审配在一日,便绝对不会办出叛离袁氏的事情。”

只是审配这话说过没多久,邺城的南城门就被已经精神崩溃的审荣率军打开了。审荣横剑在前,对着曹昂喊道:“想要邺城,拿去便是!只切勿屠城坑降,伤我无辜士卒百姓!”说完审荣一侧身,让开了身后邺城大门,自己却把佩剑放置脖颈处,横剑自刎而亡。

曹昂先是被审荣忽然开门献城的举动弄得一愣,待反应过来以后,一声令下:曹军便如滚滚黑水,涌入了邺城城内!只是这道前赴后继黑水却如相约好了一般,在流过审荣的尸体边放缓了速度,轻轻地避开了践踏到审荣尸身的可能。

而府衙里的审配得知邺城城破的消息几乎和得知曹昂围困他自己府衙的消息处在同一时间。审正南先生就在府衙正厅安坐着,对曹昂的到来后,既没有起身迎接,也没有开口唾骂。只是淡淡地瞟了曹昂一眼,苦涩地感慨了句:“若明公三子如曹君侯,河北胜负尚未可知。曹君侯,河北之败、袁氏之败,不在天时,而在人事。”

曹昂静静地看着审配:“正南先生,本将只你忠心,你若愿意,可自戕于此。”说完曹昂就磊落地背过了身,不再看审配举动。

片刻以后,曹昂听到自己身后有意料之中的身体落地之声,不由不忍地闭上了眼睛。抿抿唇后,抬步出门,临走对身边侍卫命令道:“厚葬正南先生于邺城城北。对他审家家眷务必以礼相待。”

邺城的战火并没有给许都的百姓带来多大的影响,对于外间战事的胜败许都的百姓都已经学会了麻木和习惯,一派泰然处之的模样看上去相当的从容、闲暇。

但是这些闲暇的人里却不包括许都高层的家眷们。他们从邺城刚开始开战就忙活着收拾东西,准备搬家,等到邺城克定,许都城门外守军几乎天天都能送走一波拖儿带女、车驾辚辚的北上搬家一族。这其中自然也有军师祭酒的一家。

只是军师祭酒家搬家的车驾里带的和其他人似乎不太相同,除了行礼和人员,守城官兵还发现,他们家最后跟着的车上,至少带了三个半人多高的箱子,然后有十来个外族跟负责押送,那小心翼翼的模样,知道的说这是押车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供祖宗呢。

过城门的时候,因为蔡妩家最后几辆车的特殊,加上后头跟着的是外族,负责守城的军官多了心眼儿,他在公事公办地问柏舟一些例行问题以后,还很谨慎地问了句:“敢问柏舟管家,你们这车队,后头那些装的是什么?可能检查?”

柏舟眉角一抽,给守城军官一个:“您稍等,我去请示一下”的手势,然后转身到蔡妩车边,小声汇报:“主母,守城的将官要求检查咱们后面的车驾,您看是不是……”

蔡妩脸色微微抽搐了下,然后很坦然地回答:“既然是例行公事,那就让他们检查吧。记得让人看好笼子,不要伤人。”

柏舟应了诺,回身就带着满脸好奇的守城军官到了后排车上,在人家刚要掀开布帘时,柏舟一把按住他的手,很是好心地提醒:“这里头东西可是活的,您可仔细别被它伤了。”

将官的手微微一抖,想了想,还是毅然决然地拉开了布幔,然后就看到了角落里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将官把脑袋凑近,刚要仔细看个清楚,就听“呼”的一阵风声,刚还是一团的黑漆漆东西一下窜到了他面前,对着他来了一声沙哑的嘶吼后,就露着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瞪着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寒意森森地望着他,把个守城将官吓的一声惊呼,连连倒退。

柏舟赶紧扶住被那头暴躁的小黑豹惊到的可怜将官,声音带着无比的同情和感动身受说:“大人,您还好吗?”

将官指着随后跟着的几辆车,拍着胸口,余悸未消:“这……这些车上装的都是……都是这种家伙?”

柏舟连连摇头赶紧解释:“就只有这一辆车上装的是这种豹子。”

守城将官微舒了口气,刚要继续巡查,就听柏舟语气幽幽地补充了句:“其他几个,除了最后一辆车是装了两头小鹿,剩下的,一辆车里是猞猁,一辆是……呃……一对没熬好的雏鹰。”

守城将官刚伸出的手立马给收了回来,转眼以一种钦佩敬仰的目光看向柏舟,好一会儿才挥手放行,飘飘忽忽地跟柏舟说:“预祝蔡夫人和诸位一路好走。”

柏舟赶紧点了头,回身就催促车队启动,往邺城进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就这么一眨眼功夫,邺城城门处就聚集了几十号围观的老百姓,一个个跟看西洋景一样瞧着蔡家几辆大车,指指点点。满眼好奇,看上去颇有要开盘做赌的架势。再不赶快走,待会儿很可能就出事故了。

而前头车里的蔡妩也是眉角抽搐地催着车夫赶紧赶路,催完再转过身,看着受了这些礼物的自家姑娘:郭姑娘同样一脸头疼模样,连抓着车壁的手都有些发抖。

蔡妩见此心里不由无奈地叹了口气,暗道:轲比能那个人,她是没见过。可是这送东西的频率和送东西的类别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呀。穷尽两世,她都没见过哪个人物如此彪悍,把小豹子,小猞猁,小苍鹰当做宠物送自己心上人的。是……民族习俗不同?还是她太落伍,跟不上现在年轻人的思维了呢?

郭照倚着车壁狠狠地喘了几口气,转头正好与蔡妩若有所思的目光对上,不由又红了脸色。蔡妩挑了挑眉,心道:估计这会儿连照儿她自己都分不清这脸红到底是气的,还是羞的了。毕竟轲比能这一月一趟的送礼行为实在是太……出人意料了些。开始时候蔡妩还以为是随便送送就完事呢,没成想人家这回居然上了心。三十天一个笼子,三十天一个笼子,开始时配送的笼子还只是普通的木栅栏箱子,到后来也不知道轲比能抽了什么风,那对雏鹰被送来时居然直接换上了纯金的鸟笼。真是……好阔绰的手笔!

中原的公子有一掷千金为红颜的美谈,轲比能这个,虽然没这么个浪漫调调,但是如此举止,也相当类似了。

“照儿,你对这个轲比能怎么看?”

郭照眉头一皱,看着蔡妩坦率道:“有勇有谋,狼子野心的一个聪明人。”

蔡妩闻言眼睛闪了闪:“前几日我写信给你父亲,没有明说这些事,只是隐隐向他透了些口风,他对轲比能评价倒是和你相当类似。”

郭照略低了头,声音不大回了句:“他原本如此。”

蔡妩笑了笑:“不管他是什么人,要干什么,照儿,只要你不乐意,咱们总是有法子推了他的。不过听你父亲说,前段时间,轲比能办了件让人很费解的事。”蔡妩说着顿住了话头,目光灼灼地盯住郭照,好像就等着郭照发问。

郭照瞧着自家母亲模样不由揉了揉额角,哭笑不得地配合道:“什么事?”

蔡妩身子坐直,肃起脸声音沉沉地回答:“轲比能在曹公与袁尚对阵之时,从他自己跟步度根交手的战场上抽掉了两万精锐,用以扰袭并州后方。使得袁尚军最得力的手下逢纪被迫回师,救援并州。”

郭照咬了下唇,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母亲这话是说……”

“照儿,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不管你动心没动心,你都要记住,你是汉人。轲比能他此举虽然趁人之危,但对一族领袖来说,他这做法无可厚非。但是他毕竟侵犯的是我大汉的疆域,攻打的是我大汉的城池,遭殃的也是我大汉的百姓。所以照儿,如果你……”

“母亲……您到底想说什么?”郭照越听越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头,仔细一琢磨发现是蔡妩的表述有问题:蔡妩刚说了轲比能此举费解,但是接下来所言的轲比能行为却是在意料之中的。这显然不是蔡妩要跟她讲的初衷。

蔡妩轻咳一声,眼盯着郭照说道:“轲比能的费解在于,他从头到尾没有占领并州的任何一座城池,他好像只是要分散袁尚兵锋,吸引逢纪注意力。纯粹是要帮曹公,卖人情给大汉而已。”

郭照听后心里“咯噔”一声,不甚肯定地问道:“卖人情?”

蔡妩断然地点头:“对。卖人情。”

郭照呼吸紧了紧,放在袖子里的手也攥成了拳头。良久之后,蔡妩才听郭照以一种幽幽地声音说:“如此作为他若只为这个,倒也算上煞费苦心了。”

蔡妩眯了眼睛,搂上郭照肩膀:“不必为此忧心。照儿,若你不愿,左右,你父亲和我会替你挡开去的。”

郭照伏在蔡妩怀里淡淡地笑了笑,眼睛闪烁出一种别样的光彩。蔡妩就听她以一种很微笑但是很坚定的声音说:“母亲,算路程,照儿应该会在河内及笄吧?蔡大家已经比咱们还在一步的前往河内了。等到及笄,照儿就是大人了,不能再靠着母亲和父亲庇佑。”

蔡妩蹙了眉,轻轻扯了下郭照袖子:“傻丫头,你说什么傻话呢?别说你十五及笄,便是你二十五,三十五,你到了我面前,也是小孩子一个。”

郭照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意味不明道了句:“照儿明白母亲意思。只是……下面的路该照儿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