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蔡妩崩溃凌乱地控诉过郭嘉后,她再被邀请下棋时就发现自己棋力貌似进步了。最明显的表现就是郭嘉和她对弈时居然有一回三局两败。虽然赢的很是艰难,蔡妩还是在下完以后怀疑地看着郭嘉:“你是不是故意让着我?”。

郭嘉赶紧连连摆手,神色郑重:“没有。绝对没有。你是凭本事赢的。”

蔡妩瞧着棋盘,满脸的不相信。狼来了的故事太多了。郭嘉这人的信誉记录在她这里跟大骗子差不了哪去。

却听郭嘉一副认真状的解释说:“我又不是每次下棋都赢。当年跟仲德先生一夜对弈,我可是一次没赢。”

蔡妩仔细瞧着他脸色,看他没糊弄她的意思,才勉勉强强认可这个说法,稀里糊涂接受了自己赢了郭嘉这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旁边伺候的柏舟听着嘴角抽抽。心话说:“有先生你这么钻空子的吗?是,你倒是没骗主母,你确实没赢仲德先生。可跟人家下了一夜的平局,堵的人最后没话说的不就是你吗?”

当然蔡妩这会儿明显不知道这事缘由。

直到年底程立来家探访时,蔡妩旁观了一局两人的对弈,才发现郭嘉跟她玩的时候,就算是在第一局,也没有拿出真本事。尤其当初那句“我跟程老爷子下一夜棋都没赢过”这话,水分真的大了去了。

其实程立老爷子上门基本就两件事。第一件,和郭嘉聊天,然后训人。第二件,跟郭嘉下棋,然后输棋。

蔡妩发现程老爷子这个怪癖以后简直哭笑不得。尤其程老爷子棋瘾犯上来的时候,真的相当可怕,是个人见了都忍不住要躲着走。老爷子那就不是爱下棋,他根本就是嗜下棋。你见过为了过棋瘾专门从东阿跑来找对手的人吗?人程老爷子就是。你见过为了过够棋瘾,自带香烛以备夜战的吗?人家程先生就能让你见识。

蔡妩几乎是眼角抽搐地看着程立把自家老公抓进书房,两眼闪亮的拉着人开局。到了兴头,居然忘了自己是来做客的,很不客气地把到书房送晚饭的柏舟给轰了出来。

柏舟万分委屈地跟蔡妩汇报此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程立先生当年抓过荀彧,逮过戏志才的“辉煌战绩”告诉了蔡妩。蔡妩听得咋舌,最后眨着眼,万分无奈地摆手,“去给书房送两个小手炉吧。大冷的天,老坐着不动弹人会冻着的。”

柏舟一脸苦笑地应诺,悻悻地跑去送手炉。

而程老爷子则在郭嘉这里呆了整整一夜,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时,过够了瘾的程先生才一脸满意地看看棋盘残局,伸伸懒腰感慨:“放眼颍川,能赢你郭奉孝的人怕还真没几个。”

郭嘉手一挥,甩着腕子说:“谁说的?我夫人就能赢我。”

程立眼睛闪了闪,捋着胡子哼了一声,“那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输。”

郭嘉极度鄙视地看他一眼,小声嘟囔,“这叫闺房之乐,你这老头儿懂不懂?”

程立听完呵笑一声,眉毛上挑仔仔细细地瞧了郭嘉好几眼,才意味深长地感慨了句:“能赢你这浪子的,恐怕也只有这一个了吧。”

郭嘉居然摸着下巴,很认真地做起思考状,然后手一劈,“确实只有她一个。”

程老爷子那天是在郭家用了早饭又离开的。蔡妩也不知道孝期留客这事合不合规矩,不过府里老人都没有说什么,想来并不算忌讳。

算起来,郭嘉是个很挑剔的人,尤其交友上:同窗不少,朋友却不多。走的比较近的就荀彧、戏志才,郭图、辛氏兄弟。另外还有就是在洛阳的荀攸了。蔡妩对荀攸还不太熟悉,她就知道这是荀彧的侄子,将来的曹营的谋臣。至于这会儿他着落在哪里,她真没留意过。

而对程立蔡妩感觉就有些复杂了。仲德公不犯棋瘾的时候还是相当正常的,头脑清晰,处事果决,性情刚烈。对郭嘉也当真是惜之爱之,连对他的训斥都带着长辈对晚辈的欣赏。但只要一谈到棋,程立的表现立马让蔡妩瞠目。倒不是说他没有分寸,头脑短路,而是他这种忘我和拉着对手一起忘我的精神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如何表述。听说那年出行,她有知道郭嘉身份的机会,但就是因为这位老爷子把人抓去东阿,阴差阳错就让她凭白纠结了许久。虽说后来一切回归正轨,程老爷子也没怎么难为过人,可蔡妩还是觉得仲德公要是没棋瘾就更好了。

程立走的时候,郭嘉送人出门。程立跟他说了个消息:济南相换人了。原先那位曹公被任东郡太守,未受。辞官归乡了。

郭嘉眉一挑,看着程立说:“仲德公此言听上去颇有遗憾之意啊。”

程立已经到马前,听到这话点点头回身叹息道:“原就听说这位曹公在济南相任上时执法公正,令行禁止。想他若是来东郡,或可与之结交。可惜,他未就此职,称病而去了。”

郭嘉则不以为然:“一个能惩贪官,砸神祠的人,嘉可不信他是个闲得住的人。”

程立颇有赞同地点点头:“罢了,若他真如你所说,以后有的是机缘结交,不急在此时。”说完程立就身手颇为利落的翻上马背,冲郭嘉作别后,策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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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家第一个孝期新年过得相当简单。除了颍阳蔡家在年前派人送了一堆东西需要整理,蔡妩真没怎么忙。守孝最大的好处就是她不用忙年:一切喜庆的东西他们家都用不上,连拜年都省去了,守岁什么的更是用不着提了。

出了正月以后,唐薇他们从老家回来,和高翠,孟珊带着孩子来家里玩。

唐薇对郭家算是熟客,几次过来都带着儿子荀恽。荀恽对于蔡妩相当喜欢,每次来都会扑到蔡妩怀里“姐姐”“姐姐”叫的亲热。蔡妩开始听的时候还很诧异这姐姐叫的是谁,结果小荀恽一脸认真的跟她肯定答复说:叫的就是她自己。

蔡妩眨眨眼,指指不远处正和荀彧一起走过来的郭嘉问道:“那你叫他什么?”

荀恽一扭头,欢呼一声,果断地弃了蔡妩跑到郭嘉那里,一把抱住郭嘉的腿,仰着小脸,奶声奶气叫道:“奉孝叔叔。”

蔡妩满头黑线地转看向一旁眯眼而笑的唐薇。走过去对着已经被郭嘉抱在怀里的荀恽问道:“恽儿,你刚才叫他什么?”

“奉孝叔叔。”小荀恽一点没有含糊地回答。

“那你叫我什么?”蔡妩继续开导

“姐姐。”荀恽继续嘎嘣脆的回复。

“咳……恽儿知道叔叔的夫人要叫什么吗?”

“知道的。父亲说是叫婶母。”

“那我是你奉孝叔叔的夫人,恽儿要叫什么呢?”

“姐姐!”

蔡妩听完几乎想一头杵地上:这孩子到底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难道这是个天然黑?

再看一旁听完儿子回答,表情变得异常精彩正尴尬轻咳的荀彧和抱着荀恽爽朗大笑的郭嘉,只觉得这个世界非常科幻:为什么对着童言无忌,笑出来的是郭嘉呢?按说他该表情变幻的那个呀。后来蔡妩算是明白了,人这位爷压根儿不在乎称呼上两口子是否差辈的问题,就算下次荀恽叫她姨母姑母甚至奶妈,估计他也是笑过就算。搞不好还会忽悠着人家改口叫他姨丈姑丈奶公呢。

只是这次唐薇来还抱了一岁多的小女儿荀彤。雪娃娃一样的小姑娘,能跑能说,长的又充分吸收爹妈优点,小小模样就粉雕玉琢。煞是可爱。蔡妩在见了第一眼以后,转了个身,把头上可能会伤到孩子的钗环一卸,换上绦巾舀帕,然后就抱着小姑娘不舍得撒手。

唐薇笑眯眯地任由蔡妩抱着女儿逗乐,自己则转身跟高翠,孟珊说话。不是她当娘的不负责任,而是郭嘉他们两口子好像特别有小孩儿缘。当夫君的是爱领着孩子一起胡闹给他们添堵,当夫人的是细致耐性,打心眼里喜欢孩子。她儿子喜欢黏着蔡妩不说,女儿被她第一抱上手居然也没认生的哭闹。只是戏娴在一边咬着手指,眨着大眼睛颇为委屈地看着蔡妩:原本就她一个女孩儿的,这会儿多了一个小妹妹,妩婶婶会不会就只喜欢妹妹不喜欢娴儿了呢?

倒是蔡妩还能顾全,一手抱着荀彤,一手牵着戏娴,荀恽迈着小腿很有男子气概的走在最前头,往厅边厢房进军:那里是蔡妩专门给荀恽他们收拾出来玩闹的,地上铺了厚毯,桌案尖角边楞都用布巾裹了,防止被磕伤。布置也类似游戏房,里头有不少她曾经给蔡威制作过的小玩意儿,还有些益智类的棋具。只是这些东西弄出来第一个先尝试的竟然是她家那只年龄非儿童,心智非儿童,但看向这些东西的眼光真的只能算大龄儿童的郭某人。

那天郭嘉在看到这间厢房收拾出来以后,曾相当感叹,斜倚在门框上打量着蔡妩,似笑非笑地问:“阿媚,我还真是好奇这些东西你都哪里想出来的?林大家会教你这些吗?”

正忙活的蔡妩根本没闲工夫理他,头也不抬插好一个风车翅膀,吹了下回答:“怎么?不许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郭嘉呵笑一声,走过去掰正蔡妩身子,面容含笑,眼眸幽深:“那我就该好奇岳父大人究竟是用什么样的米粮养出你这般的女儿了。”

蔡妩心里咯噔一声,脸上却似嗔非嗔地瞪了眼郭嘉,话里却带着丝试探:“你嫌弃我?我说我上辈子是世外仙客,非此间人所生养,你信吗?”

郭嘉手很温柔地抚上蔡妩鬓角的散发,语气却带一股调侃,似玩笑般说道:“哎呀,那郭某能得世外仙人为妻,还真是三生有幸。”

蔡妩“啪”的一声打落郭嘉的手,嗔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少没正形。出去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郭嘉捂着被拍红的手,一脸不甘地走出门。留下蔡妩一个人心底波澜汹涌:他刚才那话会是什么意思?他要是看出来我要不要跟他坦白?可是要怎么说?等他开口问吗?

一串纠结打旋在蔡妩心里,让她之后几天面对郭嘉都觉得忐忑难安。可惜肇事者却似乎完全没有察觉,他跟忘了这码事一样,再不曾提起过分毫。蔡妩此后曾旁敲侧击试探过几次,但都被郭嘉莫名其妙把话题岔开。以至于蔡妩至始至终都不知晓他到底知不知她的灵魂玄妙。不过这些到后来蔡妩也渐渐看开:他知道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吗?他在乎的是她不就够了吗?

而此时蔡妩把几个孩子送进去以后,自己干脆就站在门口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们。唐薇几个也随后过来。几个已婚妇女回合,聊天内容相当零散,比如什么样的胭脂膏好使,比如戏娴又闹着她父亲要了什么什么东西,比如哪个点心更好吃,比如荀彤有一次风寒请了哪位大夫。

只是话题聊啊聊的,不晓得怎么样就拐到了丈夫身上。唐薇笑眯眯地看着正喝茶的蔡妩,云淡风轻地问了句:“阿媚可知你家奉孝有个绰号叫‘小太公’?”

蔡妩“噗”的一口,茶全喷了出来,一边拍胸呛咳,一边满眼含泪地摇头,心里更是崩溃呐喊:我说姐们,你能不趁我喝茶的时候给我爆这个料吗?浪子我信,鬼才我也信。可这小太公到底谁说的?靠谱不靠谱?姜子牙要真的像他那样,文王武王会哭的!

唐薇看蔡妩不以为然的样子,摇摇手指解释:“几年前长社之战。奉孝曾在很早以前断言说:此战官军必败。结果颍川守军还真让波才的黄巾军一路逼退,被围长社。后来皇埔将军前锋援军赶到,与黄巾对峙,时久不下。那会儿前锋校尉鲍信听说奉孝此前的话后,曾派人相请奉孝入军中,连请了两次,奉孝都给推了。后来鲍校尉亲至,奉孝没办法才给了一句话:自古奇胜有三:水淹,火攻,断粮。然后鲍校尉把这话传给了皇埔将军,如此才有了长社城外一把大火。”

唐薇说完转看向蔡妩,见她一脸怀疑之色,不觉纳闷地眨了眨眼。不能怪她奇怪蔡妩的反应,因为蔡妩绝对没想到长社之战背后有这段曲折。长社之战是三国之前最类似三国典型战的非三国战争。除去长社地处平原,附近无大河,没有水淹之外,火攻、断粮被皇埔嵩发挥到了极致。这和之后很多三国战争模式相类似,却不知道这后头竟然真的有一位地道的三国谋士的话在起作用,至于之前郭嘉为什么不去军中,看郭嘉那脾性,对看不对眼的他还真懒得给人出力,那句话估计还是看人家诚意难推的份上,不得已给的。当然,他也可能是嫌烦不胜烦,拿一句满是机锋的话打发人家,然后让人家自己参悟去。

孟珊和高翠倒是没有加入唐薇和蔡妩的聊天。蔡妩从孟珊一进门就发现她脸色不太好,带着些强颜欢笑和郁郁寡欢。只是相比她和唐薇的投缘、和高翠那利落性子的欣赏、她和孟珊的相处还真是平淡得可以。所以有些话,她也问不出来。倒是高翠在看出来以后,有些担忧地问了几句,本也不指望孟珊会说,谁知她今天却真有些反常,在高翠问完后,孟珊居然拿手捂了眼睛,声音发颤:“毓秀别问了,我这会儿心里乱的很。不想提这个。”

高翠听完一愣,有些尴尬地咳了声。蔡妩和唐薇则是对视一眼,互相沉默。

有了这茬以后,几位夫人之后的话题聊的不免有些悻悻,不过半个时辰,就开始各自告辞回去。孟珊是第一个离开的,她走后,唐薇看看高翠和蔡妩,小声提示:“公则先生(郭图的字)年前纳了第三房妾侍。”

高翠闻言皱眉:“那个姓齐的歌舞姬?”

唐薇点头。

蔡妩则低头沉默:她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珊和郭图成婚近八年都没有孩子,连身孕都未曾有过。这绝对是她心头一块儿致命伤。郭图能顶着家族压力,前六年里未曾有一个妾侍进门,在这个时代来说也算不错。可惜也紧紧只是如此。在第七年里,他们府中抬了孟珊的一位陪嫁为如夫人。然后就开了口子,不到两年,郭图的如夫人已经纳到了第三位。或许之后还有,只是孟珊却再也寻不回当初的时光了。

当然,推己及人,蔡妩也有些担心自己:这会儿她是靠着新婚,守孝,和郭嘉相处还算新鲜,可这份新鲜能保持多久呢?三年?五年?七年?那之后,郭嘉是不是也一样厌倦?然后像他那位同宗一样,一位接一位的往府里抬人?如果果真如此,她该如何自处?离开?不甘!留下?更不甘!想孟珊一样黯然神伤吗?

想到这里,她把目光投向唐薇和高翠。这两位貌似也已经是成亲六七年的人。唐薇和荀彧模范夫妻自不用说。高翠嘛,就有些出乎她意料,因为她和戏志才的相处很难用伉俪情深这个词来形容。

记得有一回,蔡妩在跟高翠聊天时,曾忽然想起戏志才似乎去世很早,就在言语间暗示高翠是不是以后多注意下戏志才身体。高翠在听出暗示后,直接答复说:“没什么大碍的。早年他曾游学长沙,和张仲景先生相交匪浅。仲景先生开了药方,一直吃着呢。”蔡妩看着远处的小戏娴小意提醒:“还是注意点儿的好。”高翠则不以为意地说道:“他那大撒手的性子,一不劳心二不劳力的。又不是纸糊的,哪里跟女儿家一样了?”蔡妩只能闻言一噎,她总不能告诉高翠你老公有可能早死,我这么说是为你好。你别不当回事。

不过倒是郭嘉说他这位嫂夫人作风泼辣彪悍,行事干脆利落,戏公子相当惧内。只是说这话的时候,郭嘉笑得很是不怀好意,蔡妩不得不对他话可信度打个折扣。后来看高翠和戏志才即便只有戏娴一个女儿,也未见戏志才有纳妾的意图。蔡妩考虑了下,觉得没准儿这次郭嘉说的真是实话。只是这戏志才是真的惧内,还是愿意惧内就不得而知了。

那天送走了唐薇他们之后,蔡妩就有些闷闷不乐。郭嘉在晚饭时细瞧着蔡妩的脸色,终于还是跟蔡妩玩起了套话游戏。蔡妩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郭嘉,表现的有些心不在焉。

郭嘉那头却放下筷箸,起身走到蔡妩食案前,拿下她手中的筷子,握着她的手,轻声问道:“嫁我你可曾后悔?”

蔡妩愣了愣,完全不明白郭嘉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反应快速地断然摇头。

郭嘉展眉一笑,声音里透着极度自信:“你是郭嘉的夫人,怎么会轻言后悔呢?郭某人又岂会给你这个后悔的机会呢?”

看着这样的郭嘉,蔡妩晃了一下神:或许,是他的话,信上一次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