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便起身站了起来。

她身上还是那身雪白色长裙,衣摆处绣着荷花,夜里海风有些大,她的裙摆微微往后吹起,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姿。

沈翌也跟了出来,站在了她身侧,半晌,他才低声道:“你的所作所为,朕若追究,就算将你处死,你也死不足惜,朕甚至可以一怒之下让整个武安侯府给你陪葬,朕并不想这么做。”

“朕知道,木槿的死令你无法释怀,你才冒着欺君之罪逃开,只要你洗心革面,安心跟朕回宫,朕可以既往不咎,人生很长,试着放下仇恨,向前看好吗?”

陆莹有片刻的恍惚,根本没料到,他会这般轻易地饶过她,直到她提起木槿,陆莹的脸色才有些白。木槿一直是她心中不可触碰的痛,她根本不敢想她,每每想起,都控制不住心底的悲痛。

半晌,陆莹才克制住轻颤的身躯,喃喃道:“怎么才算向前看?”

木槿的事,她确实怨他,实际上,她更恨的反而是自己,是自己没能护住木槿。她离开皇宫,确实有木槿的缘故在,更重要的是不想再呆在那个吃人的地方。

她扭头看向了他,“假装我离开的事不存在,回宫后想法粉饰太平,就是向前看吗?陛下何不放我离开?”

她瞳孔很黑,澄清的双眸里,带着不自觉的抗拒,虽然已不再爱他,其实她心中清楚,他并不像传闻中那般狠辣无情,也并非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之辈。

在朝堂上他也不曾独断专治,甚至算得上明君,他登基后,励精图治,也确实做了不少有利于黎明百姓的好事,就连扬州的百姓提起他,都会赞一句英明神武。

利用完她,他甚至会自责。他并非没有良知,可陆莹也清楚,他那点自责,于江山社稷来说,不值一提,若有下次,他仍旧会瞒着她。

他与她并非同类,她走不进他的世界,他也不会了解她,与其拧巴地硬凑一起,不若一别两宽。

她疲倦道:“您既然能够既往不咎,何不放我离开?您可以娶一个温柔贤惠的皇后,再要很多个小皇子,没有我,您能过得更顺心。”

见她仍一心惦记着离开,沈翌的怒火又涌了上来,有那么一刻,眼前不由浮现出顾瑾的模样,“朕肯饶恕你,已是开恩,你莫要再异想天开!”

怕自己愤怒之下,伤害她,他离开了甲板。

陆莹不由垂下了眼睫,抱紧了手臂,她确实异想天开,可被他抓回去后,她日后便只能困于深宫中,再也不会有逃走的可能。多么不甘啊……

陆莹吹了会儿海风,落茗走了出来,将披风披在了她身上,随即便跪了下来,“是属下对不住您。”

陆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甲板。

她回到房内时,圆圆睡得正沉,陆莹躺在了她身侧,她握住了小丫头圆乎乎的小手,心中的悲哀和无力感这才逐渐散去一些。

沈翌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哪怕在船上他无法懈怠,每隔几日,战争的进度,都会传到他手中,他需要时不时往京城和边疆去信,上个月大周几位皇子就有了求和之意,沈翌派了使者与他们详谈,扯皮了近一个月。

有一些事,仍需要他拿主意,此次出行,他还带了好多本书籍,他会去了解战后的恢复,了解农耕问题,水利的兴修等,会伏在案上,写一些有用的对策。

暗卫进来时,他正提笔写着什么,暗卫禀告道:“主子,后面有一只船,一直穷追不舍,属下怀疑是那位顾公子的人。”

沈翌道:“加快速度甩掉他们,再让人查一下他的身份。”

接下来几日,圆圆还是会哭,船上的生活实在枯燥,钓了三次鱼之后,圆圆就不想再钓了,陆莹想尽办法逗她开心,陪她画画,教她下棋,给她唱小曲。她依旧会想家,对她来说,扬州便是她的家。

想顾瑾时她会掉眼泪,想两位奶奶时会掉眼泪,想双胎时还会掉眼泪,这么大一个小人,像是水做的一般,有掉不完的泪,许是哭泣的次数太多,抑或水土不服,在船上待了五日,她便病倒了,小小的一个人烧得双颊通红,人也迷迷糊糊的,偶尔被喊醒喝药时,就会掉眼泪,说想家。

陆莹心疼的无以复加,随行的太医也想尽了法子给她退热,她烧了三日,一直反反复复,却没能退烧。每次触碰到她滚烫的小脸时,陆莹都忍不住想掉眼泪。

沈翌自打那日拂袖离开后,就不曾与她说过话,他白日曾过来看过圆圆,圆圆仍旧会喊他坏人,会赶他走。

怕小丫头哭哑嗓子,他尽量没再出现在她跟前。

陆莹实在担心圆圆,才求到了他跟前,“可以靠岸停一下吗?她年龄实在太小,受不了一直憋在一个地方,说不准到了陆地后,就好了。您若着急赶路,可以走水路先回去,留部分暗卫押送我们即可,我们坐马车回去。”

押送这个词,令沈翌觉得刺耳,他不由拧了拧眉。

圆圆一直反复起热,沈翌自然也焦心,她小小的一只,病起来蔫蔫的,清醒的时候都少,哪怕她每次醒着时,会瞪着眼睛赶他走,他也不希望她生病。

他终究还是让船只在附近的港口停了下来,他并未坐船离开,而是打算与她们同行,他对圆圆的陪伴本就少得可怜,在她生病时,他自然无法丢下她离开。

圆圆睡得很沉,下船时,陆莹将她抱了起来,沈翌低声道:“我来抱。”

他说完就冲陆莹伸出了手,陆莹没递给他,也没递给落茗,自己抱着圆圆下的船。

沈翌有些沉默,近来与她相处时,一直如此,他本就沉默寡言,在她面前格外笨拙,几次想开口安慰她一下,都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千言万语也只凝一句,“你别太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陆莹只心疼地搂紧了她的小身体。

这是一座小城,船只靠岸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港口根本没什么人,瞧着冷冷清清的。

上岸后,沈翌便让人寻了个院落,他们一行人暂时住了下来,圆圆又睡了一个时辰才醒,小丫头睁开眼睛后,才发现他们远离了大海,她眼眸亮了一瞬,多了丝光彩,“娘亲,咱们要回家了吗?”

瞧见她这个模样,陆莹几乎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她首次撒谎骗了她,“圆圆好好养病好不好?等圆圆好了,娘亲就带你回家。”

圆圆虚弱地“嗯”了一声,小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

陆莹喂她吃了点东西,又喂她喝了一碗药,药很苦,每次喂她喝药时,都有些难,小丫头哼哼唧唧的不肯喝。

陆莹一直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她,好不容易才将一碗药哄她喝下去。

圆圆额头还是很烫,喝完药,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太医又给圆圆把了把脉,再次调整了一下药方。

陆莹拿了一根布巾,放入水盆中湿了湿,随即就敷在了她脑门上,她一直守在圆圆身侧,时不时湿一下水,一双眼睛熬得通红。

沈翌满心揪起,心脏又酸又涩,他低声道:“你去休息会儿,我来照顾。”

陆莹却不肯听,只淡淡拒绝道:“不必劳烦陛下。”

他只得点了她的睡穴,随即伸手将她打横抱起,小心翼翼放在了暖榻上。

他忍不住垂眸打量了她一下。时隔三年多,她五官又长开了些,虽粉黛未施,五官却无一不精致。今日的她仅一身极其素雅的浅紫色衣裙,仍旧美得惊心动魄。

沈翌的目光,不自觉落在了她脸上。隔了这么久,这是他首次仔细打量她,她比以往更美了,望着他的目光,却没了任何期待,眸中只余冷淡和漠视。

他忍不住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眼前却再次浮现出,她与顾瑾立在一起时,言笑晏晏的模样,他心口一阵疼。

第64章 磨合

等陆莹醒来时, 已是第二日,太阳刚从东方升起,和煦的暖阳,透过窗棂洒进些许。

陆莹有片刻的迷糊, 意识回笼后, 她心中一慌,连忙朝圆圆看了过去, 率先映入眼帘的, 是沈翌的背影,他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正守在圆圆身侧, 大掌将她的小手包裹在其中, 静静注视着她。

陆莹不由怔了一下,她一时没有动弹, 沈翌听到动静,方转过身,“她已经退了热,你不必担心,可以多休息一下。”

他身上仍穿着昨日的衣服, 眼睛也有些发红, 显然一宿未睡,陆莹喉咙发紧,沉默了一下,才道:“陛下去休息吧,接下来由妾身守着就行。”

她语气难得这么心平气和, 沈翌心中微动, 顺从地站了起来, 将位置让给了她。

他出去没多久,就让人传了膳食,低声道:“我让人做了糖醋排骨、鱼香肉丝以及醋溜土豆丝,你先吃些东西。”

这三道菜全是陆莹之前爱吃的。她之前很爱吃酸甜口,自打怀了圆圆,口味才变了些。

她道了声谢,洗漱过,只简单吃了几口。

圆圆的身体确实好了起来,又养了一日,基本全好了,她在船上一直没有安全感,白天由陆莹哄着,还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一到晚上,听着海浪声总会闹着想回家,来到陆地上后,她才没那么怕,又恢复了一点精神气。

用完早膳,她就依偎到了陆莹怀中,“娘亲,圆圆好了,能回家了吗?”

陆莹鼻子有些发酸,她低头亲了亲她的小脸,低声道:“等圆圆再长大些就可以了,咱们现在要先去京城见哥哥,京城还有外祖母、外祖父,他们最疼娘亲了,也会特别疼爱圆圆,圆圆不想见他们吗?”

陆莹曾不止一次地跟她说过,她还有亲人,圆圆还曾追问过何时能见到他们,见娘亲这般说,她心中的小人打起了架,冰雕玉琢似的小脸也皱了起来,既想回家,又想去京城。

陆莹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娘亲先带圆圆在院中玩一会儿好不好?咱们慢慢想。”

圆圆认真点头。

她喜欢脚踏实地的感觉,不像在海上,还会觉得晕,很难受,她小脸上总算多了丝真心的笑,在院中跑来跑去的,一笑颊边的梨涡露了出来,瞧着很是天真烂漫。

沈翌也走了出来,他一袭绛紫色衣袍,五官冷硬,只是往那儿一站都显得气势慑人。

圆圆一瞧见他,又哼了一声,撇开了小脸,小鼻子不自觉皱了起来,“坏人!”

小孩实际上是很敏感的存在,有一套属于自己的判断力,她觉得他坏,是因为他一出现,就欺负娘亲,因为他,她和娘亲才突然被迫离家。

陆莹有些无奈,又怕她的行为会惹怒沈翌,再次正色道:“圆圆不许无礼,这是父皇,见了要喊父皇。”

圆圆不理,将小脸埋入了她怀中。她是个记仇的小丫头,还记得他凶她,让她闭嘴,她才不要喊父皇。

陆莹秀眉微蹙,神情略有些严肃,“圆圆。”

圆圆有些心虚,她偷偷瞄了娘亲一眼,因为不肯喊父皇,垂下了小脑袋,两只小手也绞在了一起。

沈翌道:“她年龄尚小,又没与我接触过,排斥也正常,不必勉强她。”

陆莹捏了捏她的小手,圆圆垂着小脑袋不吭声,又依偎到了她怀中,撒娇般蹭了蹭陆莹,仍旧不肯理他。

实际上,陆莹也不太想理他,因为他是皇上,她才没有动辄甩脸色,她将圆圆抱了起来,淡淡道:“陛下若无事,妾身带她回屋了。”

沈翌胸口闷闷的,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抱着圆圆离开。

陆莹将圆圆放到了罗汉床上,戳了一下她的小鼻子,“以后不许再喊坏人了,知道吗?那是你父皇。”

前几日,她尚未生病时,陆莹已经跟她解释过,父皇就是爹爹的意思,圆圆对爹爹没什么好印象,卫江叔叔没有爹爹,顾瑾叔叔也没有爹爹,就隔壁的隔壁,那位欺负她的小男娃有爹爹。

她还瞧见他爹爹扇他巴掌,一下将他拍到了墙壁上,鼻子都流血了,可怕。

圆圆闷闷道:“他打哥哥吗?”

陆莹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口中的“他”指的是沈翌,前几日,陆莹试图给圆圆解释过,她为何会将她带去扬州,她说的简单,只说她不喜欢皇宫,想到处走走,才带她离开了皇宫,安安则留在了皇宫,由她的父皇抚养着。

以为圆圆是害怕沈翌打她,才这般问,她笑道:“他只是瞧着冷,不爱说话,不打人,也不会打你。”

圆圆持怀疑态度。

沈翌也回了自己屋,片刻后,暗卫就走了进来,禀告道:“顾瑾母子是六年前以横州定县人的身份,随着难民入的扬州,横州定县之前闹饥荒,人死了大半,有一部人逃到了扬州,一部分则去了南边,凌燕寻到十几个定县人,拿着他和徐氏的画像,仔细询问过他们,没人认识他们,他们是凭空出现的,并非定县人。”

沈翌蹙了蹙眉,顾瑾的相貌和气度根本不像寻常人,不止他,徐氏的言行举止也不像寻常妇人,他道:“再让人查一下六年前哪个大户人家有年轻公子和夫人一并去世的。”

暗卫正欲退去时,他又道:“不必局限于大晋,扬州与大周仅隔着三座城池,说不准是从大周逃来的,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身边不会有这么多暗卫,他出身必然不凡,据朕所知,六年前勋贵之家没有哪个公子和夫人一并去世。”

暗卫应了一声,方退去。

暗卫退下后,沈翌忍不住将怀中的荷包拿了出来,这荷包是他出发前,安安塞给他的,说能护他平安。

荷包上绣着一只小老虎,正是陆莹给安安绣的那枚,他担心父皇,就将他的护身符,暂时给了他。

沈翌忍不住打开瞧了一眼,才发现除了护身符以外,里面还有两颗饴糖,饴糖还是安安上元节买的,总共也就买了十几颗,竟是塞给他两颗。

沈翌的眸色不自觉柔和了下来,想到分别时,小家伙哭鼻子的模样,他生出一种归心似箭之感。

他又看了会儿,将荷包收入怀中时,鬼使神差地将饴糖拿了出来。

因为圆圆身体恢复了正常,当天下午,他们便出发了,坐在马车上时,圆圆还好奇地掀开帘子,往外瞄了瞄,一上船她又哭了起来,嚷着要回去。

陆莹抱着她哄了哄,“不怕不怕,这艘船又大又安全,圆圆不怕,不会沉下去的,而且坐船速度很快的,嗖得一下就到京城啦,咱们坐船好不好?”

圆圆一味摇头,神情很是抗拒,不一会儿小脸上就挂满了泪,太医道:“有不少人坐船时,会觉得不舒服,小公主应该不止是害怕。”

她这么一哭,陆莹又想起了她病蔫蔫的模样,心都揪了起来,她只得看向了沈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