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皇上在战场上便受了伤,为了天下太平,他又接连御驾亲征三次,不仅落了一身伤,两年前还遭到一个女子的算计,中了毒,毒性至今只逼出一部分,因伤及肺腑,他才会咳血。

他为大晋鞠躬尽瘁,几乎献上了自己的一生。太子双眸猩红,指尖不由有些轻颤。

李阁老颤声道:“陛下正值壮年,定然能安然无虞,陛下定要……保重龙体。”

清楚退位于他来说是好事,一些老臣都接受了此事。

退朝后,皇上才将太子召到御书房,扫见他沉默的模样,皇上温和地笑了笑,“朕一直以为,你还在怪朕。”

先后死后,皇上对太子寄予厚望,为了逼他快速成长,太子幼年时,他对太子的要求,甚为严苛,太子每日休息不足三个时辰,三岁起便开始启蒙,习武,哪日若是没达到要求,就没有饭吃,他打小沉默寡言,皇上的逼迫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他的伴读,也并非陪他一起学习那么简单,四五岁时,小太子还会因为多了玩伴开心,往往没开心几日,就遭到了他们的背叛和算计。皇上至今还记得,他因愤怒,攥紧小拳头的模样。

他不仅教他为君之道,还以残酷手段让他提前认清了这个世道,为了逼迫他尽快成长,他选择当了个残忍的父亲,旁人都说他英明神武,对几个皇子也都一视同仁,却没人知晓,他对太子多残酷。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都很紧张。

太子沉默半晌,才道:“若没有父皇,只怕儿臣早就死了。”

他能一次次逃过暗杀和算计,其实也与皇上的锻炼有关,他每次御驾亲征时,太子只能靠自己躲避风险,他身处高位,势必要承受很多。

皇上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能说出来,他对这个儿子亏欠颇多,根本不是一句抱歉能弥补的。

鲁王世子回府后,脸上便沉了下来,他自然没料到皇上会提前退位,他们本想选择过年时对皇上动手,再污蔑太子逼宫,打着清君侧的名义,将太子拉下马。此刻,皇上一主动退位,将他们打得措手不及。

鲁王世子将幕僚召唤到了跟前,几人在房中商议了一番,鲁王世子,便派出一个人,让他悄悄离开了京城,他并不知道,太子早就盯上了他,他的人一出京城,就被太子的人拦了下来。

怕打草惊蛇,裴渊根本没将人带回京城,消息传到东宫后,太子悄悄出宫了一趟,他亲自审问的这人。

许姣的弟弟便是被鲁王控制了起来,十三岁那年,她就被迫为鲁王做事,她入宫后,没多久就被调到了太后身边,前几年陆陆续续给鲁王传递过一些宫里的消息。

许姣是个聪明人,深知鲁王的狡诈和残忍,她考虑再三,终究还是选择了向太子投诚,她在宫里待了多年,也清楚太子的手腕,她并不觉得鲁王会成功。

她唯一的条件就是让太子救出她的弟弟,她则答应配合太子的计划,向鲁王世子传递假消息。许姣将自己所知道的,基本都告诉了太子,包括鲁王和鲁王世子控制人的手段。

威逼利诱之下,最后终于策反了这人。

皇上欲要退位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这些年,皇上不仅捍卫了大晋的和平,还鼓励百姓耕种,为了稳定民心,还减免赋税。

他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时常站在百姓的角度,考虑问题,可以说,他是几百年来,最受百姓爱戴的一个皇帝,得知他因身体不适,不得已要退位时,甚至有不少百姓为他落泪,茶馆内那些个时常谈古论今的书生们,也沉默了下来。

章氏和陆铱誮父等人自然也得知了此事,与老太太的高兴不同,两人皆有些担忧陆莹的处境,太子一登基,她也会被封为皇后,可皇后之位又哪里是好坐的,一旦太子选秀纳妃,她和安安势必要处于水深火热中,如果可以,章氏宁可她嫁给赵浩。

陆莹也知道了皇上要退位的事,昨天迎接他归来时,陆莹就觉得他的气色比太后都要差,清楚他定然是时日无多才退位,陆莹多少有些难受。

她出嫁后,皇上一直待她犹如亲生女儿,陆莹甚至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父爱,谁料,他的身体竟到了这一步。

她正难受着,就听到了莎草请安的声音,陆莹一怔,赶忙抱着安安站了起来,走出内室时,果真瞧见了皇上的身影。

他一身龙袍,气色虽不大好,脸上却依然挂着温和的笑,陆莹行礼时,他笑道:“没有外人,不必多礼,朕今日来,是特意看安安来了。”

安安听到声音,好奇地朝他看了过去,乌溜溜的大眼中满是好奇,他生就一双凤眸,不仅像太子,也像先后,皇上心中满是怜爱,伸手将安安抱到了怀中。

安安平日见的人不多,他一贯胆大,被皇上抱起来后,也不怕生,反而“啊啊”叫了几声,揪了一下他的胡子。

皇上今年才蓄的胡子,还是因为大限将至才蓄的,只因先后临终前,说了一句,很遗憾无法瞧见他变成小老头的模样。

他死后要与先后合葬,虽然尚未变成小老头,他两鬓已添白发,如今再蓄上胡须,也差不多像个小老头了。

谁料,先后尚未瞧见,先被安安揪了揪。

陆莹吓了一跳,赶忙上前,拦了拦,“安安,不许揪哦,皇祖父会很疼!”

皇上笑道:“无碍,他才多大点,不疼。”

皇上逗弄了一下安安,才看向陆莹,温声道:“你在宜春宫可住的惯?这段时间委屈你了。”

陆莹鼻子有些发酸,“臣妾一切都好,父皇不必挂念,您定要保重龙体,勿要太过操劳,下次您想安安时派人说一下就行,等晚上,待众人歇下,臣妾可以让人将安安抱去乾清宫,您就不必来回折腾了。”

皇上笑道:“也没多远,多走动一下对朕身体也有好处。”

皇上又道:“对了,今日朝堂上忘了给安安赐名,朕已经想好了,下次就赐,你觉得佑这个字如何?”

这个名字充分体现了皇上对安安的喜爱,陆莹自然喜欢,她赶忙谢了恩。

皇上翻遍了古籍,左思右想,才定下的这个名字,只望上天能庇佑安安,让他幸福安康。

皇上欲要离开时,陆莹才一咬牙,跪在了地上,“父皇当日赐婚时,曾说心中有愧,在不触犯律法的基础上,可答应臣妾的任何要求,如今臣妾想求一个恩典,不知父皇的话,可作数?”

第46章 质问

当初皇上让她提要求, 实际上,她并未求什么恩典。

皇上道:“你起来回话,想求什么恩典?”

陆莹仍旧跪着,诚恳道:“蒙皇上垂爱, 臣妾才得已嫁给太子, 然臣妾身份卑微,属实配不上太子。成亲这一载, 与太子朝夕相处, 也未能举案齐眉,太子不日后就要登基,臣妾的身份委实不堪为一国之母。”

“若被封后, 大臣们必然不服, 京城贵女比臣妾优秀者,犹如过江之鲫, 如今太子已克服心理阴影,娶旁的贵女为后,必可成就一段佳话,望皇上准臣妾与太子和离。”

她娓娓而谈,话虽好听, 离开的态度却很坚决, 皇上有些诧异,沉默了片刻,才道:“你何必妄自菲薄,你的品行和才学,不论跟谁相比都毫不逊色, 朕肯为你们赐婚, 就是认可你的品行, 总不能随便一个女子就能当太子妃吧?你坦白交代,可是太子让你受委屈了?”

陆莹心尖颤了颤,勉强稳住了心神,“没什么委屈可言,是臣妾委实配不上太子,臣妾这般性子也不适合深宫,只望能与太子一别两宽。”

皇上阅人无数,又哪里瞧不出她的心灰意冷。他最了解太子的脾气,毕竟是他倾注无数心血培养出来的人,太子虽深谋远虑,善于谋划,却也冷淡寡言,无甚感情,此刻就犹如一把行走的利剑,无法给人带去温暖。

他低声道:“太子的性格实则存在缺陷,朕一直没敢处死皇后,就是因为他年幼时皇后曾带给过他温暖,朕怕他心底仅剩的那点光也会消失。”

皇后几次犯错,都被他压了下来,他清楚自己大限将至,想着让皇后日后陪葬,才暂且饶了她。

“去年你在皇宫被下毒,朕只处决了下毒之人,没往后深究,安王府的事朕也没让他调查,他还曾质问过朕,是否想轻拿轻放。其实那个时候,朕就怀疑他早就知道皇后的所作所为,朕竟不敢问,皇后乃他的嫡亲姨母,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将皇后当成了母亲,朕无法想象,这些年他是如何过来的。”

“朕说这些不是让你同情太子,不管他经历过什么,都不是他伤害你的理由,朕只望你能多给他一点时间,你若当真痛不欲生,朕不会勉强你,你也答应朕再好生考虑一下成吗?距离他登基仅剩三个月,若两个月后你执意想走,朕不会阻拦。”

陆莹并非想走那么简单,此刻她不过是想试探一下皇上的底线,实际上,她是想带走安安,虽然才入宫一年,陆莹却已清楚地认识到后宫的尔虞我诈与艰难,安安才那般小,她绝不可能将他丢在深宫中,让他变成第二个太子。

清楚现在不是谈判的时机,她轻轻颔首。

皇上离开后,便去了崇仁殿,得知太子出宫后,他道:“等他回来让他去一趟御书房。”

太子一直到傍晚才归来,暮色已四合,整个皇宫一点点沉入夜色中,窗台上的月季,也蒙上一层黑色,微风拂动时,方送来一阵清香,端得是沁人心脾。

太子进崇仁殿后,就直接回了寝室,他衣摆上沾了血,因不喜欢这个味道,他打算去浴室沐浴一番。

宋公公得知他回来后,赶忙进了室内,恭敬道:“皇上让您回宫后去御书房见他一面。”

太子闻言,没再进浴室,而是从衣柜里拿了身干净衣物,“皇上来了?”

“是,他去宜春宫探望了小皇孙。”

太子颔首,“他状态如何?可曾咳血?”

宋公公上前边伺候他宽衣,边道:“皇上今日一切都好,小皇孙很乖,皇上抱着他逗弄了一会儿才回乾清宫,许是有旁的事,才唤您过去。”

沈翌颔首,离开前,他下意识往膳厅看了一眼,餐桌上干净整洁,空无一物,没再出现她到点就让人送来的粥。

沈翌眸色不自觉一暗。

察觉到他的目光,宋公公心中咯噔了一下,连忙道:“殿下可是饿了?奴婢这就让人摆膳,您先用点东西再过去?”

“不必。”他丢下这话,就大步离开了东宫。

他走后,宋公公赶忙让人往御膳房跑了一趟,让他们熬了一碗太子妃常做的红豆薏米粥。

太子很快就到了御书房,他过来时,天已黑了下来,奴才们已掌了灯,皇上正在书案前作画,这些年,他孜孜不倦,一直废寝忘食,难得有闲情逸致作画,画上画的并非旁人,正是先后,他此生挚爱。

画上的先后不过十八九岁的模样,五官柔美,凤眸婉转多情,一颦一笑都很动人。

他画得很认真,沈翌进来时,他也不曾抬头,画完,他才收笔,这幅画,他断断续续画了几个时辰,此刻脸上满是疲倦。

他对沈翌道:“你来帮父皇题词,就题那首前朝大儒的《江城子》。”

沈翌神色不变,执笔在一侧落下两行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这首词脍炙人口,对亡妻的思念表达的淋漓尽致,字字血泪,也很符合先皇的心情。

沈翌沉默写完,就收起了狼毫笔。

皇上望着画有些出神,他几次想伸手去触碰她的脸,手颤了颤,又收了回来,低声道:“孤这辈子最悔恨的便是她在时没能好好待她。”

“她向往自由,是为了朕才入的宫,朕给不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也给不了她太多陪伴,朕知道她在宫里一直不快乐,总想着时间还多,日后再弥补她,不料她走得那么早。”

他政务繁忙,甚少去后宫,自然没时间儿女情长,他一直以为他和皇后还有很多时间,待太子长大,他便能丢下政务,陪她一起到处走走,可惜等来的却是天人两隔。

皇上神情黯然,他与皇后没能白头到老,便希望太子和陆莹能够举案齐眉。他对太子也有几分了解,他若当真厌恶陆莹,根本不会碰她。陆莹能让他克服童年阴影,便足以说明,她在他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怕他的冷漠,令她彻底寒心,他才将太子喊了过来。

皇上咳了一声,才劝道:“风摧寒棕响,月入霜闺悲1,陆莹是个好姑娘,你们既已成亲,且行且珍惜吧。”

沈翌拧眉,神情很淡,“父皇寻我来就是想说这些?她找你告状了?”

“告状”两字令皇上神情微顿。

这些年,太子一直被秦臻纠缠,秦臻动辄就会去皇后跟前告状。但秦臻是秦臻,陆莹是陆莹。

意识到他对陆莹存在偏见后,皇上道:“一个小姑娘,甘愿为你丢掉清白,你是不是觉得她是为了太子妃之位?难道你就没想过,她兴许只是爱慕你?”

沈翌闻言不由一怔,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他撩开盖头时,她垂着眉眼,不胜娇羞的模样,她说夫妻同房本是天经地义时,勇敢勾住他脖颈的模样,以及她醉酒时,主动亲吻他的模样。

难道她竟爱慕他?

沈翌心跳无端漏掉一拍,下一刻,他就清醒了过来,她对他没有半分了解,能喜欢他什么?秦臻也好,李婉晴也罢,喜欢的无非是他的太子身份,他若只是寻常百姓,她们只怕不会多看他一眼。

幼时的经历,让他很难相信一个人的真心。皇上见状,不由叹口气,道:“她今日跟朕提了和离的事,朕已应了下来,朕给了她两个月的考虑时间,如果你也觉得你们不合适,那就和离吧。”

沈翌无端有些烦,眉头不自觉拧了一下,“父皇已亲自赐婚,您金口玉言,若我们和离,您的颜面往哪放?”

“话是死的,人是活的,朕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还讲什么颜面,寻常百姓都能和离,没道理皇家就不行,你若厌恶她,不若放她自由,她是个好姑娘,你不珍惜,自有人珍惜。”

沈翌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半晌才道:“我不同意。”

皇上这才笑了一下,“既不同意就待她好一些,她是你的太子妃,别等人走了,才追悔莫及。”

沈翌薄唇微抿,心中无端有些闷闷的。

他回到崇仁殿时,夜色已彻底黑了下来,宋公公让人摆了晚膳,瞧见一旁的红豆薏米粥时,太子紧蹙的眉才舒展开来,他只当她想通了,想以此和解,心中堵着的那口气,不自觉吐了出来。

他坐在桌前,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红豆薏米粥,这粥比平日熬得更软糯一些,仅喝一口,他的动作便顿了顿。

宋公公一直小心翼翼留意着他的神情,见他只喝一口就停了下来,一颗心瞬间提了起来,他怕太子不高兴,还特意找莎草打听了一下,陆莹是如何煮粥的,这碗红豆薏米粥完全按照太子妃的做法煮的,谁料太子嘴巴如此刁,竟再次吃了出来。

太子扫到他的神情后,自然明白了一切,他一张脸瞬间冷了下来,“端下去,以后少自作主张。”

宋公公连忙跪下请罪,亲自将粥端了下去。

沈翌没有再吃,起身回了书房,他又无端有些烦躁,早上发现,她没再煮粥时,他就莫名有些烦,此刻这种烦躁感又上一层楼,他伸手扯了扯衣襟,好似这样呼吸就能顺畅一些,然并没有什么用。